方少華年方二十,是宜城遠(yuǎn)近聞名的棋癡,他成天抱著古棋譜鉆研,時間一長,竟打遍宜城無敵手。
方少華父親看在眼內(nèi)卻急在心內(nèi),一個大男人,成天下棋能有什么出息?父親要方少華跟著自個經(jīng)營茶葉店,誰知方少華已走火入魔,父親的話根本聽不進(jìn)去,見了賬簿就頭疼。父親只得嘆口氣,任他去了,好在下棋還不算歪門邪道。
一向精明的父親失算了。不知什么時候,宜城內(nèi)刮起一股賭棋風(fēng),輕則幾錠白銀,重則傾家蕩產(chǎn)。不幸的是,方少華也卷入其中,等父親覺察到不妙,為時已晚。原來,賭家從外面重金請來絕頂高手暗中設(shè)局,先給方少華一些甜頭,讓他欲罷不能后再提高賭價。不諳世事的方少華哪有不上當(dāng)?shù)牡览??沒多久,方少華就欠下小山般的銀子。
父親聽聞消息,急火攻心,“哇”的一聲口吐鮮血,兩三天工夫人就不行了。臨死前,他叫過方少華,掙扎著說:“兒子,我要走了,只是放心不下你。你日后怎么安身?我在省城有個朋友,他是開票號的,叫徐德陽,看在故人面子上,他會賞你一碗飯的……‘子不教父之過’,你淪落到今天這般地步,為父有責(zé)任。希望你千萬不要再賭……”父親說完就咽了氣。此時方少華才深入骨髓地感受到父子情深,可已經(jīng)遲了,父親永遠(yuǎn)不會醒來了。
父親入土為安,方少華折賣了所有家產(chǎn),七拼八湊總算還清賭債,這時已一文不名。方少華頓時恨從中來,都是賭棋害了自個!他咬牙舉起視之如命的棋盤,“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
好在父親給自個指明了后路,方少華當(dāng)即來到省城找到父親說的票號。票號東家徐德陽見故人之子前來投靠自己,淡淡說道:“行,住下吧。你放心,個把閑人我還養(yǎng)得起,誰讓你是我故人之子呢?”
方少華一聽,一張臉漲得像關(guān)公,恨不得地上有道縫鉆進(jìn)去。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頭,一旦離開這里,手不能提四兩,力沒有半斤多,除了要飯,還能干什么?只恨以前不學(xué)無術(shù),如今看人臉色……
時間一天天過去,東家徐德陽眼內(nèi)好像根本就沒方少華這個人。票號內(nèi)其他掌柜伙計才開始聽說方少華是東家故人之子,倒也客氣有加,可時間一長,發(fā)現(xiàn)東家不拿方少華當(dāng)回事,又發(fā)現(xiàn)方少華屁用沒有,也漸漸輕視起他來。方少華咬咬牙忍了,一有空便觍著臉跟伙計們學(xué)打算盤、做賬。不想他一學(xué)就會,連老賬房先生都對他贊賞有加,可東家就是不用他。
其間方少華不止一次看到別人下棋,好多次看到東家也在鉆研棋譜,他技癢難耐,恨不得過去較量兩把,最后硬生生憋住了。
這天一大早,一夜未歸的東家從外面回來,一臉晦氣。大伙見了暗暗咋舌,個個把腳步放輕了走路,生怕觸怒他。方少華自然更是小心翼翼。忽然,東家大聲叫道:“少華,過來一下。”
方少華吃了一驚,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只是一步步捱過去。只見東家臉色鐵青,緩緩說道:“少華,你來了有幾個月了吧?你父親雖說是我故人,可我白養(yǎng)了你幾個月,也算夠意思了。”
方少華一驚,心說完了,東家這是要攆我了。正惶恐不安,東家又說了:“現(xiàn)在我遇到一件難事,你能幫我一下嗎?不是什么大事,是你最感興趣的事,就是下棋。昨夜我跟人賭了一夜棋,輸了些銀子,輸贏倒是小事,可對手實在氣人,贏了我銀子還大肆賣嘴,笑我無能。少華,不瞞你說,那廝也是開票號的,是我最大的競爭對手。思來想去我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所以決定請你幫我,把我輸?shù)舻奈迦f兩銀子再贏回來,滅滅他的囂張氣焰。”
方少華一聽,嚇了一跳,雙手直搖:“東家,我就是被這賭棋給害苦的,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再賭……”
東家一聽不樂意了,把臉一板,說道:“少華,這話就不對了,我又不是讓你天天賭,只是讓你替我出口氣,贏回五萬兩銀子就撒手。少華,人可不能沒有感恩之心!”
東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方少華再無退路,便無奈說道:“那行,東家,我試試,希望能幫上忙。”
晚上,東家?guī)Х缴偃A來到一處隱秘之地,那是一座裝飾精美的庭院,一張紅木棋桌邊站著好多人。這些人個個衣冠楚楚,一看就知是城中頭面人物,看樣子是來觀戰(zhàn)的。
棋戰(zhàn)開始,東家票號上的競爭對手,也就是此刻方少華棋局上的對手,是瘦高個,臉長似馬,十指修長靈敏,一雙眼睛更是深不見底。方少華一見,心里就“咯噔”一下,這人一看絕對是個高手!
雙方施禮坐下,挺兵架炮飛馬支仕,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無聲無息地展開了。甫一交手,方少華就暗叫不妙,對方攻勢綿綿不絕,一股無形之力一波接一波直壓過來。
十幾步棋一下,方少華有些放心了,對手只是程咬金的三斧子,開頭幾招厲害,越往后越缺乏后勁。又是十幾步棋過后,方少華勝了。
接下來方少華又勝了兩局,再看馬臉,額上細(xì)汗都出來了。方少華面前的籌碼已堆成了小山,心里暗算一下,東家那五萬兩銀子鐵定贏回來了。
這時,馬臉掏出手帕擦把汗,叫道:“英雄出少年,厲害。這樣好了,咱下最后一局,這回咱痛快些,賭銀十萬兩,一局定乾坤!”
方少華一驚,還沒答應(yīng),身后東家笑瞇瞇地開口了:“行,就十萬兩,一局定勝負(fù)!少華,我先聲明,這局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我只為出口惡氣,怎么樣?”
方少華見東家如此說了,當(dāng)然不能駁他面子,擦擦汗低聲說道:“那就下吧!”
雙方擺開陣勢,剛一下,方少華心中暗叫不好,對手棋風(fēng)大變!
前幾局,馬臉都是一招一式的穩(wěn)健打法,這回不同,一出手竟是玉石俱焚、魚死網(wǎng)破的招數(shù):強(qiáng)行兌子。見兵兌兵,見炮兌炮,甚至刀刀見血見車兌車!好在方少華曾經(jīng)賭過棋,什么局面沒見過?當(dāng)下見招拆招、小心周旋。
對方又強(qiáng)行兌了幾子,方少華眼前一亮,差點樂出聲來,原來雙方無意中走成一副殘局,叫“七星聚會”。方少華機(jī)緣巧合下曾得過一本古棋譜,其中就有這“七星聚會”,自個在這上面下過無數(shù)功夫,閉上眼也記得每一步。只要黑先下,百戰(zhàn)百贏,而現(xiàn)在自個就是黑先!
方少華當(dāng)即拈起棋子下了起來,只兩子,就知道贏定了,對手根本沒打過這“七星聚會”的棋譜,亂走一通。
這么說十萬兩銀子就要到手了,自個的苦日子也算熬到頭了,父親,你還怪我玩物喪志,可我就要憑借下棋重振咱家門庭了……
方少華正興奮得不可抑制,轉(zhuǎn)念間想到父親臨終前的話??墒?,眼前整整十萬兩……方少華心內(nèi)一時間翻江倒海,終于吐口氣,抬頭向馬臉說道:“我說,咱這盤棋算和,好不好?”
所有人一愣,東家更是急得喉嚨都啞了,說:“少華,為什么?”
方少華苦笑一聲,說:“東家,你先前說過,只要我贏回你輸?shù)你y子就行,現(xiàn)在任務(wù)完成了!”
東家勃然大怒,戟指罵道:“你,你是爛泥巴糊不上墻!”
方少華目光堅毅起來。而馬臉扔了手中棋,說:“行,算和!”
回到票號,方少華心想這回該背起包裹滾蛋了,誰知東家忽然大笑起來,說:“少華,明天起,你就到賬房做學(xué)徒,好不好?”
方少華又驚又喜,一時間心頭涌起無數(shù)感慨,最終只擠出一句:“多謝東家,我一定好好干!”
時光飛快,天資聰穎的方少華儼然已成了票號的一把好手,可心頭一直有個疑問揮之不去:那天明明惹得東家大發(fā)雷霆,可轉(zhuǎn)眼間態(tài)度又來了個大轉(zhuǎn)彎,為什么?
這天是東家六十大壽,方少華全權(quán)操持,忙內(nèi)忙外指揮若定,把個偌大的生日壽宴操辦得井井有條。不過有一點使得他頗為驚奇:那個棋局對手,馬臉也來了,并且跟東家談笑風(fēng)生。他們不是生意場上的生死對頭嗎?
客人散去后,東家笑吟吟地叫過方少華,說:“來來來,再跟我這位朋友下局棋。”
方少華正發(fā)愣,已被東家拉入后院,遠(yuǎn)遠(yuǎn)看到石桌上早擺下棋局。待和馬臉坐定,方少華一下子呆了,這是副殘局,正是“七星聚會”。
馬臉拱手說:“小兄弟,請!”
方少華執(zhí)黑,他明白了,馬臉對那夜的事一直耿耿于懷,行,那就給他個厲害瞧瞧,讓他心服口服。
于是方少華依照古棋譜上的定式走了起來,他胸有成竹,而對手落子明顯雜亂無章。“七星聚會”已有上百年沒人能改變結(jié)局了……
可是,下了幾手后方少華大驚失色:先前明明占優(yōu),一轉(zhuǎn)眼竟落了下風(fēng),馬臉的下法聞所未聞,招招劍出偏鋒!在巧妙設(shè)局又兌了三子后,馬臉不可思議地勝了!
方少華一下子呆若木雞,耳邊聽得東家悠悠說道:“少華,這位仁兄根本不是我生意場上的對手,而是一位才不世出的象棋高手,那晚只是讓你而已。仁兄花了半輩子心血終于攻克‘七星聚會’,那夜如果你不知收斂,必將輸?shù)靡桓啥?,我也將逐你出門。好在最后關(guān)頭你懸崖勒馬,克服了心魔,我這才放心留下你。少華,你父親臨終前曾讓人送來一封信,信中囑托我多歷練你,尤其要渡過貪念這一關(guān)。唉,可憐天下父母心!”
方少華至此如夢方醒,“撲通”一聲重重跪下,叫一聲“父親”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