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親眼目睹
1944年,國民黨某部的一個連隊官兵,已經(jīng)與日軍激戰(zhàn)多日了。這會兒,隊里的王子楓正蹲在掩體的后面,生起一堆火來?;鹈鐒傑f起來,就聽見一個惡狠狠的聲音:“生什么火!你怕鬼子不知道你的位置是不是?過會兒一炮就把你轟上天了!”
不用抬頭,王子楓也知道是誰,一排二班班長劉子德,一個流里流氣的老兵油子。據(jù)說這家伙當了五年兵了,跟他一起入伍的兵少數(shù)幾個當了軍官,絕大部分犧牲了,他居然平平安安地一直在當班長。
來到這個部隊第一天,王子楓就看不起他,這種老兵油子他聽人說得很多了,打仗先往前沖,槍一響就趴地下裝死,等戰(zhàn)斗打得差不多了才爬起來,要是打贏了就一起慶功領(lǐng)賞,打敗了就跟著敗兵一起逃竄,最大的本事就是活命。然而就是這么一個人,連長卻偏偏讓他照顧自己。
王子楓多希望自己能跟在連長身邊啊。連長叫方自成,正牌的黃埔軍校畢業(yè)生,總是那么足智多謀,槍法神準,幾乎是全連弟兄們的偶像。聽上面說,他升營長是指日可待的事。王子楓投筆從戎以來,作為情報員一直在部隊里被重點保護,這次突圍,上面特意把他交給最放心的方自成,但方自成卻把他交給了劉子德,他告訴王子楓:“你是咱們團的寶貝,腦子里記著全套的密電碼呢。論打仗劉子德肯定不如我,但論保命的經(jīng)驗,十個我也不如他。你記住,他讓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或者說,他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保證你能活下來。”
想到這里,王子楓看了看劉子德,沒好氣地說:“別說得那么邪乎,咱都退到這兒來了,就剩十幾個人,鬼子還用浪費炮彈?你看看這地勢,后面是懸崖,剩下三面都被人家包了餃子,如果援兵不到,咱們被消滅也就幾個小時的事。再說了,你以為我是想取暖嗎?”他不屑地看了劉子德一眼,從懷里掏出文件,開始一張張放進火堆里。這些都是機密文件,萬一他落到鬼子手里,這些文件可不能一起落到鬼子手里。
劉子德咂咂嘴:“看不出來你還有點心計,不過你燒了那玩意也沒屁用,都在你腦子里呢。你要落到鬼子手里,估計還是得吐出來。”
王子楓感覺受到了侮辱,漲紅了臉說:“放屁,我絕不會當叛徒!”
劉子德譏笑道:“這話我聽得多了,真的硬骨頭可沒見幾個。你是不知道鬼子有多狠,跟他們比起來,千刀萬剮都算是最舒服的了。”
王子楓呸了一聲:“好像你見過似的!”
劉子德哼道:“老子當然見過,老子從鬼子炮樓里跑出來的時候,你還在學堂里喝墨水呢!”
王子楓疑惑地看著他:“你在鬼子炮樓里干什么?”
劉子德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也呸了一聲:“關(guān)你鳥事!”轉(zhuǎn)身走開了。
王子楓的文件快燒完時,連長走過來了,他一邊鼓勵著弟兄們,一邊向著火光走來。王子楓站起來敬禮,方自成拍拍他的肩膀:“劉子德跑哪兒去了,我不是讓他不能離開你嗎?”
王子楓說:“連長,劉子德進過鬼子的炮樓,您知道嗎?”
方自成一愣:“你知道這事?他平時都不說的,他原本是被偽軍抓的壯丁,后來我們打鬼子的炮樓,他就起義了,從那時起就干國軍了。”
王子楓哼了一聲:“還挺會見風使舵的。”
方自成笑了笑:“你對他有成見,他雖然是老兵了,可并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打仗有辦法,不蠻干。”
王子楓剛想說話,劉子德忽然在遠處喊了一聲:“媽的,什么人?”然后就是啪的一聲槍響,接著槍聲大作。
劉子德跑回來喊:“媽的,老子撒泡尿的工夫,就看見遠處有人影鬼鬼祟祟地往上爬,小鬼子摸上來了!”說完兩腳踩滅了火堆。
連長抽出腰間的手槍,想了想又插回去,抄起旁邊的一把步槍,大喊:“弟兄們,鬼子都戴著鋼盔呢,瞄準鋼盔上的反光打!”
頓時,各種槍械的聲音響了起來,夾雜著手榴彈的爆炸聲。連長和劉子德一左一右夾著王子楓,連長的槍就沒停過,幾乎每一聲槍響過后,都能聽見一聲打在鋼盔上的聲音,然后一個鬼子就倒下了。劉子德沒有那么準的槍法,卻更有經(jīng)驗,他端著槍等著,專等手榴彈爆炸的一剎那借著火光開槍,或是看見敵人槍口的火光一閃時,借此沖著火光的位置開槍。
激戰(zhàn)了足足一夜,打退了鬼子的五次沖鋒后,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鬼子終于暫時停止了進攻。連長爬起來在戰(zhàn)壕里巡視,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他們?nèi)齻€人之外,其余的弟兄都已經(jīng)犧牲了。連長扔下步槍,開始搜集弟兄們手里的武器和子彈。劉子德被一顆流彈打傷了胳膊,一邊包扎一邊罵罵咧咧的。王子楓最后檢查了一遍身上,所有的文件都已經(jīng)燒了。援軍還沒有到,看來是在劫難逃了。他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當槍聲再次響起時,王子楓睜開了眼睛,眼前是黑洞洞的槍口,他大吃一驚,劉子德冷冷地說:“兄弟,別怪我,連長把你交給我時就說過,如果保不住你,也不能讓你落在敵人手里。”王子楓向連長看去,連長正在聚精會神地開槍,看也沒看這邊一眼。王子楓點點頭:“我明白了,你開槍吧。”
劉子德抬起頭看看越來越近的鬼子,忽然嘆了口氣說:“算了,老子不想臟了自己的手,身后就是懸崖,你跳下去吧,沒準還有一線生機。”
王子楓冷笑一聲:“有狗屁生機,真有生機你第一個就跳了。”
劉子德也不否認:“至少你還有個全尸,死在這兒,一會兒鬼子還得給你補上幾刺刀。”王子楓想想也是,不再搭理他,向懸崖邊走去。
鬼子已經(jīng)壓到陣線前很近了,連長機槍和步槍里的子彈都打光了,他拿著手槍靠在戰(zhàn)壕下,看著王子楓走到懸崖邊上,也沒說什么。劉子德的子彈也打光了,他看著逼近的鬼子,忽然湊到連長身邊,說了幾句。因為離得遠,王子楓聽不清,但他能看見連長搖頭。突然,劉子德跳了起來,手里舉著從身上脫下來的白褂子,大喊:“投降,別開槍!”像是怕鬼子開槍,他又補充了一句,“我有情報!”
王子楓大怒,就在這時,劉子德已經(jīng)跑出了戰(zhàn)壕,跑到了鬼子堆里,然后,王子楓眼睜睜地看著連長舉起了手槍,只一槍,就把劉子德打了個穿膛。鬼子們哇哇大叫著沖上來,連長又打死了兩個鬼子,然后沖著王子楓大喊一聲:“跳,否則我斃了你!”王子楓還在猶豫,連長抬手就是一槍,子彈擦過王子楓的臉頰,王子楓渾身一抖,一頭栽下懸崖,他最后一眼看見的,是連長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然后他聽見了呼呼風聲中傳來的槍聲。
2.永不忘記
王子楓醒過來時,全身都被繃帶綁得緊緊的,但仍然像散了架一樣劇痛不止。隊醫(yī)告訴他,他已經(jīng)昏迷三天了。當?shù)卮虿竦睦相l(xiāng)在山谷里看見他掛在樹冠上,把他救了下來。王子楓著急地詢問連長,隊醫(yī)告訴他,援軍趕到時,鬼子已經(jīng)走了,連戰(zhàn)場都已經(jīng)被老鄉(xiāng)們打掃過了,連長犧牲了。全連除了王子楓,無人生還。所有人都已經(jīng)作為烈士上報了。王子楓激動地喊:“不全都是烈士,還有一個叛徒!劉子德是叛徒!”
一個多月后,王子楓痊愈了,他帶著一身的傷痛回到了跳崖的地方。由于戰(zhàn)斗激烈,很多尸體都是殘缺不全的,老鄉(xiāng)們挖了一個大坑,把所有戰(zhàn)士的遺體都埋進去了。王子楓恨不得挖開大坑,把劉子德從里面拽出來,他不配和弟兄們安眠在一起。當然,他沒有這么做,因為他不愿意打攪其他弟兄。但他也沒有讓劉子德濫竽充數(shù),根據(jù)他的敘述,上級取消了劉子德的烈士身份,打入了待甄別名冊里。王子楓質(zhì)問為什么不定為叛徒,上級告訴他,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證據(jù),他一個人的口述不足以把劉子德確定為叛徒。
兩年后,中國又陷入了內(nèi)戰(zhàn)中。王子楓脫離了國民黨軍隊,參加了人民解放軍。解放后,王子楓進入了戰(zhàn)史博物館工作,他一直致力于向人們宣傳在抗戰(zhàn)中被忽視的一些國民黨部隊的烈士,尤其是他自己所在的連隊,幾乎每一個人的名字,他都牢牢地記在心上。帶著這種堅持,他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雨,一直也沒變過。他到很多學校去講課,講在抗戰(zhàn)過程中,軍隊中的堅強和軟弱,犧牲和背叛。連長和劉子德就像他心中的神和鬼一樣,作為他講課的正面和反面的典型,他告訴孩子們,即使歷史再宏大,也不要忘記其中的細節(jié),因為只有那些細節(jié)才是真正體現(xiàn)真理和人性的。
這天,王子楓被邀請去一所大學演講,當他回憶起自己跳崖前最后一刻的細節(jié)時,他的眼睛再次濕潤了。他就要退休了,這種演講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盡可能地帶給更多人,讓下一代傳承下去。臺下的學生們也是一片唏噓,就在此時,一個穿白襯衫的男生站起來,舉手提問:“王老師,我是新聞系的,作為一個未來的記者,我有個問題想弄清楚,您是如何確認劉子德是叛徒的呢?”
全場安靜了下來,因為從來沒人問過這樣的問題,王子楓一時間愣住了,半天才摘下眼鏡,擦了擦,略帶激動地說:“我不太清楚這個同學的意思,難道我有什么沒說明白的嗎?”
男生搖搖頭說:“您說得很清楚,只是,從新聞的專業(yè)角度看,當時您距離已經(jīng)很遠了,聽到的聲音和看到的景象都應(yīng)該不是特別清晰的,而且在當時還有槍聲和硝煙的情況下,就更有可能弄錯。最關(guān)鍵的是,當時您已經(jīng)準備要跳崖了,人在這種情緒下,判斷能力可能會有一些偏差的。”
王子楓被激怒了,他知道現(xiàn)在大學里有一些學生喜歡質(zhì)疑權(quán)威,質(zhì)疑歷史,但沒想到他刻骨銘心的往事也會被人懷疑,他顫抖著說:“我想問你,你有沒有聽過槍聲,有沒有見過硝煙,有沒有跳過懸崖?”男生遲疑了一下:“沒有。”
王子楓說:“那你怎么知道這些會影響我的判斷?劉子德讓我跳崖,事實上這個建議救了我一命,我有什么理由去誣陷他?”他不等男生說話,繼續(xù)說,“你的專業(yè)能力可能很強,但如果你沒有一顆對歷史和真相的尊重之心,你永遠也不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記者!”
整個禮堂被掌聲淹沒,那個男生的臉漲得通紅,他坐了下來,但明顯很不服氣地看著王子楓。王子楓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搭理他。
讓王子楓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回到單位后,還沒喘口氣,門衛(wèi)就通知,有人來找他,說是個學生,叫張寧。王子楓讓門衛(wèi)放他進來,果然,那個穿白襯衫的男生走進來了。王子楓此時的心情已經(jīng)平靜了一些,畢竟這是個年輕人,年輕氣盛,王子楓覺得自己有責任教育幫助他,而不是批判或打倒。
王子楓請對方坐下,張寧紅著臉開口了:“王老師,我不是想在大家面前出風頭,而是我確實覺得有疑問,劉子德叛變的舉動,和之前您描述的情況似乎不一致。按您的說法,劉子德是個老兵,連長也很信任他,為什么他會忽然叛變呢?”
王子楓點點頭:“其實這個想法我也有過,但后來我想通了,劉子德的性格有多面性,但其中最核心的一面是求生,他求生的欲望和求生的本領(lǐng)同樣強,在最危急的時刻,他求生的欲望壓倒了其他所有的方面。”
張寧想了想問:“劉子德會不會是詐降呢?這樣的例子在戰(zhàn)爭中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王子楓搖搖頭說:“這個可能性我也想過,但不會是的。為什么呢?如果是詐降,一定是想求生,但劉子德喊他有情報,那就只有兩種可能,第一是他真有情報,他跟我在一起待了很久,我的情報他很可能看過,他把情報交給鬼子,那還能叫什么詐降?第二是他沒有情報,但既然鬼子認為他有情報,一定會要求他說,說不出來就會嚴刑拷打,最后還是必死無疑。所以我斷定他不是假投降。還有一點最重要的,就是我對連長的信心,連長的判斷能力極強,他如果不是斷定劉子德是真投降,絕不會一槍打死自己的戰(zhàn)友。你要知道,戰(zhàn)場上對戰(zhàn)友開槍,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極其痛苦的。他寧肯讓我跳崖都不愿意開槍,甚至劉子德這樣的人都不愿意對我開槍,你就沒想過這些?”
張寧似乎被說服了,他喃喃地說:“那劉子德跟連長都說了些什么呢?”
王子楓看著窗外,輕聲說:“我經(jīng)常夢到那個場景,好像我離他們很近,但就是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么,然后就急醒了。我推測,劉子德應(yīng)該是勸連長一起投降,連長拒絕了。”
張寧沉默了一會兒說:“您的推測很有道理,不過我總覺得,從新聞的角度說,一切不確定的可能性,都不能作為確鑿的證據(jù),只能作為推測。我查過國民黨軍隊的資料,劉子德在官方資料里一直是存在于待甄別名冊里的。也就是說,從權(quán)威渠道上講,他不是叛徒。之所以現(xiàn)在很多人認為他是叛徒,其實是由于您的努力,您一直在奔走、演講,讓人們知道在那一場悲壯的戰(zhàn)爭中,還有一個陰暗的小故事。”
王子楓拿不準張寧這話的意思,他愕然抬起頭來,張寧卻已經(jīng)離開了。
3.回憶重重
兩年后,王子楓退休了。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當年那縱身一跳雖然救了他的命,但給他身體帶來了不可彌補的傷害,十幾處骨折的地方,每到陰天下雨就疼得不行,只能吃止痛片來緩解。但他仍然不愿意閑著,一直在搜集整理著抗戰(zhàn)史料。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個包裹,是從日本寄來的。他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本日文書。王子楓當年就學過日文,這些年為了工作,研究過不少日文資料。他打開書,發(fā)現(xiàn)這是一本日本老兵的回憶錄,老兵叫松井一郎,隸屬于當時的坂田大隊下的第二中隊。王子楓一愣,這個部隊的番號他很熟悉,因為當年他的連隊就是被第二中隊包圍的。
王子楓接著看下去,里面的內(nèi)容讓他的淚水奪眶而出。在那個老兵的回憶錄中,其中一章就是寫他參加的那次圍殲戰(zhàn)。他寫道:“那支中國部隊十分頑強,原本我們以為包圍了整個團,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其實他們只留下了一個連隊在和我們周旋。其他部隊趕過去追趕他們的主力,只留下了我們中隊來圍殲這個連隊。我們希望能活捉一些敵人,因為從經(jīng)驗上看,俘虜?shù)膬r值遠遠大于擊斃。他們且戰(zhàn)且退,我們一直在縮小包圍圈,直到把他們都逼到了懸崖邊。那天晚上,我們發(fā)起了突襲,但他們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過一夜的激戰(zhàn),我們死了不少人,他們也一樣。最后中隊長下令,讓我們在天亮時發(fā)動總攻。”
王子楓擦擦淚水,但新的淚水馬上流了下來,他好像被再度拉進那個懸崖邊的時空里,與回憶錄的作者——當時還是個很年輕的鬼子吧,面對著面,互相瞪視著。他繼續(xù)看下去:“天亮時,我們的進攻仍然遭遇了頑強的抵抗,敵人數(shù)量應(yīng)該很少了,但殺傷力卻很大,他們的槍法很準,幾乎每一聲槍響,都會有人受傷甚至死去。但我們最后仍然逼近了戰(zhàn)壕,就在這時,一個中國軍人跳出了戰(zhàn)壕,揮舞著白衣服,喊著投降。中隊長下令我們不要開槍,后來聽翻譯說,那人說他知道中國軍隊的情報。”
王子楓的心忽然怦怦怦跳了起來,他急切地翻動著書頁:“我們圍住了他,準備把他綁起來,然而他的戰(zhàn)壕里有人開槍,一槍把他打死了。我們?nèi)酉滤?,向?zhàn)壕進攻。當我們沖到戰(zhàn)壕時,發(fā)現(xiàn)那人已經(jīng)開槍自殺了。從衣服上看,是個上尉。這時我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整個清晨和我們作戰(zhàn)的就這兩個人。翻譯說有人好像跳崖了,但因為中國軍隊正在趕來增援,我們沒有時間去搜尋。我們按慣例對所有尸體補了刺刀,只有兩具尸體除外,一個是那個投降者,另一個是那個上尉,因為他的頭已經(jīng)被洞穿,沒必要了。隨軍記者拍下了幾幅照片,作為這場戰(zhàn)役勝利的紀念。”下面是幾幅照片,是當時日軍的隨軍記者拍下來的,雖然有些模糊,但王子楓還是清晰地認出了每一個人,包括連長和劉子德。
王子楓放下書,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他不知道這書是誰寄給他的,但他很感謝這個寄給他書的人。以前博物館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資料,大部分是他口述的,這次,終于有了確切的書面文獻資料了。他將書攤開,拿出自己的相機,準備將整本書翻拍下來,提供給博物館。
三天后,王子楓還在對幾張不滿意的照片補拍時,有人敲門。王子楓打開門,眼前是個穿著記者服的小伙子。小伙子笑了笑:“王老師,還記得我嗎?”
王子楓仔細看了看,說:“啊,是你啊,張寧,對吧?你已經(jīng)當上記者了?”
張寧點點頭:“是啊,我是今年拿到記者證的,現(xiàn)在是報社的日韓專版記者。其實,我選擇這個版面,跟您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
王子楓恍然大悟道:“那本書是你寄給我的,對嗎?”
張寧說:“是的,我申請到日本駐站半年。在日本,除了工作外,我全部時間都用來尋找那支日本部隊的老兵,對他們進行采訪。直到我發(fā)現(xiàn)這本回憶錄,我就趕緊買下來送給您了。”
王子楓激動地說:“多謝,多謝啊,這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禮物了。”
張寧看著王子楓的臉,嚴肅地說:“從您的神情,我就能看出來,您沒仔細看那本書。”
王子楓愕然說:“怎么這么說?我不但一字一句地看了,還把整本書都翻拍了呢。”
張寧說:“那請您把您拍的第七十五頁照片找出來吧。”王子楓從電腦里找出那一頁來,心里一震,這正是劉子德中槍后躺在地上的那張照片。他看了看,不知道有什么蹊蹺。
張寧將照片放大了,指著劉子德的左手說:“您看看這里,這才是我千辛萬苦找這本書的真正原因。”
王子楓戴上老花鏡,對著電腦屏幕,隨著畫面一點點放大,王子楓終于看到了,但他開始還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再次戴上眼鏡看:“這,這是……這是……”
張寧點點頭,沉重地說:“這是手雷,而且是已經(jīng)拉開了弦的手雷。”
王子楓如遭雷擊,慌亂地搖著手:“不,不不,這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
張寧低沉地說:“這是真的,劉子德走向鬼子的時候,他手里捏著這顆手雷,而且弦已經(jīng)被拉斷了。他不是去投降的,他是想多炸死幾個鬼子。”
王子楓仍然不停地搖著手,他的思緒完全混亂了:“不,不會的,如果他是想去炸死鬼子,他干嗎不告訴連長?連長如果知道他的投降是假的,怎么會一槍打死他?你說的不合邏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張寧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兩年前我第一次去找您,就是想邀請您到我家去一趟。但是后來我覺得條件還不成熟,所以一直在等待。這兩年來,對我是極大的煎熬,因為我擔心老天不會再給我時間了。”
王子楓搖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張寧苦笑著說:“明天,明天您就都明白了。”
4.意外重逢
第二天,帶著滿腹疑竇,王子楓坐上了張寧的采訪車。張寧一邊開車一邊和王子楓開玩笑:“王老師,您可別以為我是公車私用啊,這可是正經(jīng)事。”
王子楓說:“你這孩子,到現(xiàn)在也不肯告訴我,到底帶我去干什么。”
張寧平靜地說:“帶您去見一個人。”
車子下了高速后,在國道上繼續(xù)開,然后又拐進更窄的路,天將黃昏時,車子終于停在了一個小院前。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凈整潔,青磚蓋的房子,青磚壘的圍墻,一看就有些年頭了。一個老頭正在院子里給墻角邊的花草澆水,他身體瘦弱,略顯佝僂,不時停下來咳嗽兩聲。
張寧和王子楓下了車,張寧喊:“爺爺,我回來了。”
老頭聽到聲音,抬起頭來,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寧子,咋也不先打個電話呢。有客人?”老頭放下手里的水壺,抄著手迎了上來。
王子楓伸出手來:“老哥,你好啊。”老頭也伸出手來,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張寧平靜地說:“爺爺,這是您常念叨的王子楓老師。”老頭的胳膊一下子僵住了,王子楓不解地看著張寧,張寧繼續(xù)說:“王老師,這是我的爺爺,張念成,不過這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他的真名叫劉子德。”
猶如晴天霹靂一樣,王子楓僵立在當場,許久都沒有回過神來。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被張寧帶進屋子里了。夕陽的余暉照進玻璃窗里,像血一樣紅。王子楓沒有看張寧,也沒看老頭,死盯著眼前的茶水,喃喃地說:“這不可能,劉子德死了啊。”
老頭的嘴歪了歪,不知是哭還是笑,他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汗衫,瘦削的胸膛上,有一個暗紅色的傷疤,老人轉(zhuǎn)過身,背后有一個同樣的傷疤。
劉子德用做夢一樣的聲音說:“我跟連長說,我去炸狗日的。連長搖搖頭說,你到不了跟前就被人打成蜂窩了。我說不會,我假裝投降,把你準備的那顆手雷給我。連長給了我,問我咋不怕死了。我說怕,可怕有鳥用,怕死就能不死了?一聲響就啥也不知道了,比讓小鬼子拿槍挑死強。連長說,我也不愿意讓鬼子挑了啊。我說,連長,你比我勇敢,手雷就讓給我吧。”
王子楓喃喃地說:“手雷沒響。”
劉子德點點頭說:“是,當時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底兒了,想死個痛快都不行,小鬼子要是發(fā)現(xiàn)我騙了他們,還不得把我點了天燈?聽說很多弟兄被俘后不肯叛變都是這么死的。就在這時,連長也發(fā)現(xiàn)手雷出問題了,他一槍就把我打了個對穿。”
王子楓抬起頭看著他:“可你沒死。”劉子德說:“是,等我醒過來時,一幫老鄉(xiāng)正在往大坑里搬尸體,我喊了兩聲,他們發(fā)現(xiàn)我沒死,就把我抬回村里去了。一個土大夫給我上藥包扎,我竟然奇跡般活下來了。幾天后,有傳言說我是叛徒,是被連長正法的。我氣得不行,想出去理論,可部隊已經(jīng)離開了,村民們半信半疑,我想追上部隊,帶著傷上路,結(jié)果走了幾十里路,傷又復發(fā)了。那個村子的人救了我,他們沒聽過傳言,把我照顧得很好。我足足養(yǎng)了半年的傷,等我痊愈后,日本鬼子投降了,聽說國共又打起來了。我不想打自己人,就隱姓埋名躲起來了。
后來,解放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板上釘釘?shù)呐淹健K腥硕贾牢覄⒆拥率桥淹剑覜]有什么證據(jù)能證明我不是叛徒。所以,我就當劉子德死了,改名張念成,東走西闖,最后在這里落戶,娶妻生子。本來以為我這輩子就這么過去了,可我這個孫子太聰明,對我身上的傷也太好奇。他從小學起就問我,那個叛徒是不是我,最后,在他上高中時我把真相告訴了他。他告訴我,他不會讓我以一個叛徒的身份離開這個世界的。”
王子楓顫抖著站起來,深深地向劉子德鞠了一躬:“劉老哥,我對不起你。這些年,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伸張正義,想不到,我一直在污蔑一個英雄。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泣不成聲。
劉子德激動地看著他,忽然罵了一句:“去你媽的,一個學生娃子,能當兵就了不起,道個什么鳥歉??!”一瞬間,他從一個瘦弱的老人,依稀變成了當年那個強壯霸氣的劉子德。
當天晚上,劉子德和王子楓兩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邊吃邊哭。王子楓哭道:“老哥,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罵你,你為啥不來找我???”
劉子德哭道:“我不想找,也不敢找,如果不是我孫子找到這張照片,我說的話你能信?”
王子楓哭得更厲害了:“我一直以為你和連長一樣,都死了。”
劉子德說:“我原本以為我能活下來是運氣,后來才知道不是。前幾年我咳血,兒子帶我去大醫(yī)院檢查,那醫(yī)生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他說你這運氣也太好了,那顆子彈穿透了你,竟然沒傷到你任何重要器官,只擦傷了一點點肺部。我這才明白,以連長的槍法,要想給我個痛快,早就一槍把我的腦殼掀開了。他是想救我一命啊,他知道鬼子不會對投降的人補刀,所以不等我把那廢了的手雷露出來就給了我一槍啊。”
王子楓驚呆了,他想起了連長最后的怒吼:“跳,否則我斃了你!”以他的槍法,怎么會打不中自己?可他給了自己一個生還的機會,不管多么渺茫。他也給了劉子德一個機會,不管多么沒有把握。他那百步穿楊的槍法,唯獨沒有給自己機會,他把最后一顆子彈對準了自己的頭。王子楓撲倒在桌子上,哇哇大哭,像個孩子一樣。劉子德緊緊抱著他,用嘶啞的聲音一邊哭著,一邊咳嗽。
很快,王子楓重新回到了博物館,他支撐著自己疲憊病痛的身軀,堅持親自接待一批又一批的參觀人群,給所有人講新版的連長和劉子德的故事。下了班,他一刻不停地編書,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澄清文章。他覺得自己是在贖罪,他要告訴大家劉子德不是叛徒,是個英雄;他要告訴大家一個有血有肉的連長,一個有情有義的連長,而不僅僅是個壯烈犧牲的英雄……
張寧也一直在幫他,戴著黑色的臂紗忙前忙后。王子楓和劉子德見面后僅僅三天,劉子德就含笑而逝了。他帶傷的肺在努力工作了幾十年后終于不行了,但他很高興,他沒有辜負連長的期望,平安地生活了幾十年,現(xiàn)在他可以沒有遺憾地去見連長了,去見他的那些戰(zhàn)友了。他讓張寧把他埋在了那個大坑的旁邊,他說,等見到連長,連長一定會拍著他的肩膀說:“小子,你果然是我們這幫人里活命本事最強的家伙。”
王子楓告訴張寧,等自己去世了,跟單位說說,看能不能把自己也埋到那里去。他也想見連長,想見劉子德,他要告訴連長,這些年,他活得很好,老百姓也都很好,中國也很好,而且,一定會越來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