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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調(diào)

晚清時,閩南沿海有個叫馬浮沉的官員,因治理水患和抵抗倭寇有功,官升一品,并被調(diào)至京城任職。

馬浮沉什么都好,學(xué)問深、能力強(qiáng),唯有一個缺點,就是家鄉(xiāng)口音太重,閩南話外地人聽起來如同天書,本來他在閩南生活了幾十年沒什么問題,可一到了京城,口音就變成了大問題。

別看馬浮沉在閩南有頭有臉、呼風(fēng)喚雨,但到了皇城根下,他就什么也不是了。這里的一品大員、皇親貴族成災(zāi),各皇親大員之間明爭暗斗也很激烈,馬浮沉論智商、論資歷都排不上號。

好在皇帝重視人才均衡,各省都要選拔一些業(yè)績突出的人才充實朝廷,他們了解各地情況,便于給皇帝出謀劃策治理國家。

馬浮沉帶著發(fā)妻劉氏來到京城上任,半個月也沒見到皇帝。半個月后,皇帝上朝,想見見新上任的官員,其他各省的新任官員慷慨陳詞、侃侃而談,皇帝聽了很是喜歡。到了馬浮沉這里,他憋紅了臉也慷慨激昂了一番,可是他那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聽得人目瞪口呆、云里霧里,皇帝及大臣們愣是十個詞沒聽懂一個詞。

馬浮沉渾然不覺,還在那里口沫橫飛、手舞足蹈,皇帝不知所云實在聽不下去了,揮揮衣袖:“今日廷見就到這吧,各自跪安吧。”

第一次見皇帝就碰了一鼻子灰,馬浮沉都不知自己錯在哪里了,同僚們暗地里都譏笑他。新到的一品大員爭先恐后拉攏關(guān)系,中堂肅順是他們巴結(jié)的重要對象。

馬浮沉也不甘落后,剛出大殿,他就擠開人群沖到肅順跟前,說:“中堂大人,在下馬浮沉久仰了,何時到舍下請您品嘗拙荊親自下廚的閩南小菜。”

肅順看著馬浮沉哭笑不得,因為他只聽明白他說的“馬浮沉”,其他的一句沒聽懂,可又不能說沒聽懂,不知如何接話才好。

一四川來的道臺壓著舌頭用普通話說道:“馬大人,您能不能說得慢些?我們聽不懂。”

馬浮沉自己不會說,但聽得懂普通話,他爭辯自己說話并不快,并繼續(xù)纏著肅順套近乎,他自顧自嘰嘰呱呱,聽得旁人頭暈?zāi)X漲,肅順逃也似的躲開了他。

因為濃重的方言,馬浮沉幾乎無法與人交流,他本是個開朗話多的人,一肚子的話只能在家里與老妻劉氏聊聊,劉氏與馬浮沉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京城上下也只有他們兩人能說說話了,下人是新招的北京當(dāng)?shù)厝?,只能憑主人的手勢和意會伺候他們。

誰愿結(jié)交一個啞巴官員?馬浮沉比啞巴還不如,起碼啞巴還比較安靜,馬浮沉說話讓人聽不懂,偏偏還像出籠的小鳥一樣特愛說,一開口就吵得人頭暈。漸漸地,誰見了他都躲,馬浮沉被冷落出了官場,皇帝不喜歡他,同僚不待見他,但馬浮沉以前的功績還在,又沒有犯過錯,便被扔到一邊無人問津,俸祿照拿。

肅順大人六十大壽,請了幾乎所有在京官員,唯獨沒請馬浮沉,因為他不想找個亂叫的鳥來折磨耳朵。

半年后,馬浮沉總算有了個家鄉(xiāng)的貼心人,他原來的同僚范成也被召進(jìn)京城,范成年輕才四十出頭,精力旺盛、聰明絕頂,他來京城首先拜見馬浮沉,兩人邊飲邊聊,馬浮沉說:“京城是旗人的天下,我們是外鄉(xiāng)人總被人排擠,你要混出頭可不容易。”

范成一拍胸膛:“英雄不問出處,何況我是從富庶之鄉(xiāng)來的有功之臣,定能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

范成可與馬浮沉不同,他勤奮好學(xué),深知交流的重要,他首先要過的就是語言關(guān),他與京城官員侃侃而談,馬浮沉跟在屁股后面只有聽的分,反正他插話進(jìn)去,招來的也是白眼。

年末歲初,每個官員都要述政績,范成苦學(xué)了半年,口音硬是把家鄉(xiāng)味去除了大半,還能用京片子與人對話。中堂肅順很喜歡,跟他交流了好幾個來回。

輪到馬浮沉了,他提起一口氣正準(zhǔn)備發(fā)表演說,肅順皺皺眉:“今兒先聽下一位吧,馬大人稍安。”恍似一根針刺在充足氣的氣囊上,馬浮沉差點摔一跤,范成同情無奈地看著他。

范成決定提點提點馬浮沉。事后,他到馬家小坐,他告知馬浮沉在京城不受待見的原因,就是他的家鄉(xiāng)話。范成說:“想要吃得開,就要學(xué)皇上喜歡聽、同僚聽得懂的話,這是官調(diào),您不會官調(diào),何以在官場立足?”

馬浮沉嘆息道:“我也知道要學(xué)會官調(diào),我自生下來就在閩南,說夢話都是這個味,我一把年紀(jì)了,你讓我改了語言不如罷了我的官。”

放棄母語的確很不容易,范成只能替馬浮沉惋惜了,他不會官語,仕途寸步難行。

馬浮沉頂個閑職,有大把的時間玩耍,與夫人相聚,倒也過得愜意。這天,府里招進(jìn)一位叫阿喜的下人,阿喜與其他下人不同,他對主子的意思很快就能心領(lǐng)神會,劉氏就讓他在近前伺候。

此時,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四方叛黨起事,皇帝躲到熱河一病之下駕崩了。留守京城的馬浮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與劉氏經(jīng)常為國家命運(yùn)長吁短嘆,更為西太后與顧命大臣之間的權(quán)力斗爭焦心,只可惜,早被人遺忘的馬浮沉只有嘆息的分。

這天,馬浮沉去找范成話家常,偌大京城也只有這位同鄉(xiāng)能聽懂他的話了,下人回報范大人不在。第二天馬浮沉再去,范成還是不在。馬浮沉回去跟劉氏說:“范成整天在忙什么?最近朝廷一定有變,范兄弟小心引火上身。”

接著,馬浮沉忍不住滿腔的怨氣,埋怨朝廷腐敗、軍隊乏力,感嘆百姓流離失所,他說到動情處,將桌上的水杯也拍到了地上,旁邊伺候的阿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幾天后,阿喜突然失蹤了,馬浮沉懶得理會他的去向。如今人心惶惶、身逢亂世,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yùn)會如何。

閑得發(fā)霉的馬浮沉總算有了事做,河北近郊的饑民鬧事,朝廷官員誰也不想去,就派馬浮沉去了,范成不解,他問中堂大人:“馬浮沉說話沒人能聽懂,去安撫饑民靠譜嗎?”

肅順眼珠一轉(zhuǎn):“本中堂自有道理,馬大人本是能人,不能閑在家里白吃國家俸祿。”其實老奸巨猾的肅順有他的陰謀,他當(dāng)然知道馬浮沉無人能聽懂的天書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讓饑民怒氣更盛,他就是想把事情鬧大,好逼迫西太后放權(quán)。

馬浮沉硬著頭皮來到近郊,果然他不知所云的嘰嘰呱呱,讓饑民們更加惱怒,鋤頭、石頭砸了過來,侍衛(wèi)們擁著馬浮沉落荒而逃,半路上卻被一隊手執(zhí)刀斧的強(qiáng)人所劫,看賊人的旗幟,他們都是白蓮教的。不堪一擊的清軍很快敗退,馬浮沉被俘。

被關(guān)在柴房的馬浮沉哀嘆:自己沒死在倭寇手上,卻死在同胞手里,真是冤枉。

柴房門被人推動,馬浮沉聽到有人說:“馬浮沉是個好官,他憎惡朝廷、關(guān)愛百姓,只是他三代官宦才會給清狗賣命……”聽聲音,怎么那么耳熟呢?像失蹤的阿喜。

這個人果然是阿喜,他給馬浮沉松了綁,把他給放了,并用正宗的閩南話說:“你也算生不逢時,你和夫人說的真心話我都聽到了,你走吧。”

這時馬浮沉才明白,阿喜是白蓮教的人,他被安插到馬府本是做細(xì)作的,沒打聽到有用情況,卻將馬浮沉用閩南話與夫人憂心朝廷昏庸、國破家亡的話聽的明明白白。

馬浮沉暗吸口冷氣,他原本以為自己的家鄉(xiāng)話無人能懂,卻不料阿喜也是同鄉(xiāng),幸好他是白蓮教的,若他是朝廷派來監(jiān)視的,他說了那些謾罵朝廷的心里話,豈不是要遭殃?

馬浮沉撿了條命跑回了京城。不幾天光景,朝廷已人事大變,西太后發(fā)動政變,聯(lián)合六王爺,收拾了肅順等顧命大臣,肅順一黨受到了牽連,與他走得近的范成也在列。

范成被充軍離開京城時,馬浮沉親自相送,兩個故人相對灑淚。人世間的浮浮沉沉誰人能料?馬浮沉以前不招人待見,現(xiàn)在雖然繼續(xù)不招人待見,但也沒有招禍上身。

押解的士兵看在馬浮沉是一品大員的分兒上,也沒有為難他們。兩人正在話別,前面來了一隊饑民搶奪路邊飯莊的食物,店家伙計亮出菜刀,一場流血沖突在所難免。

馬浮沉沖上前大聲喊道:“大家別鬧別搶,要填飽肚子也要保住性命。店家把食物都拿出來給這些可憐人吧,我來付賬!”

范成驚呆了,馬浮沉這幾句話正是北方普通話,雖不標(biāo)準(zhǔn),但完全能讓人聽懂。饑民和店家得到安撫,馬浮沉出了幾塊銀子穩(wěn)定了局面,饑民和店家都對他感激不已。

“馬大人,您的話……您不是不會說官調(diào)嗎?”范成問道。

馬浮沉自幼念書習(xí)文、學(xué)習(xí)儒家,哪能不懂中國文字的書面正音?他長嘆一聲:“言多必失、禍從口出。讓人聽不懂的也許才是最好的官調(diào),您以后會明白的。”

不用以后,范成現(xiàn)在已然明白,可惜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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