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期,省水利廳一批水利專家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大別山區(qū)勞動,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其中,分到我們大山背大隊就有四個。大隊長到公社接人時,一看名單,就樂了,一個姓牛、一個姓桂、一個姓余、一個姓沈,這不整個一個“牛鬼蛇神”嗎?
我們大隊長是個實在人,他把他們一接回村子,安頓在大隊部住下來,就犯愁了,看他們一個個不是戴著比瓶底還厚的眼鏡,就是瘦得像一丫刺,再不就是頭發(fā)白如雪,該分點啥事兒給他們做呢?此時,正是犁耙水響的春耕大生產(chǎn)季節(jié),村里拿十分工底的男勞力們,都在水田里打著吆喝犁田耙地,忙著栽早稻秧。雖然他們四個都是大男人,可一田,腳陷在泥淖里拔不動不說,那牛尾巴一甩,泥水沾在眼鏡上,就分不清東南西北。
沒辦法,大隊長只好把這幫“牛鬼蛇神”送到地頭,交給一幫娘們兒,讓她們手把手地教他們怎樣使鋤頭,怎樣區(qū)分夾雜在麥苗中的麥草??缮挝绲臅r候,大隊長打地頭過,見婦女們都停下了手中的農(nóng)活兒,圍著他們,嘰嘰喳喳地看西洋鏡。大隊長上前一問,一個碎嘴老娘們兒一邊笑得在麥田里打滾兒,一邊說“這叫啥專家,比牛還笨!教他們千百遍,愣是分不清哪是小麥,哪是麥草。”大隊長回頭一看,這不,一畦畦小麥,被他們鋤得麥苗兒清掉不少,麥草卻一根沒動,稀稀落落地像個癩痢頭。
大隊長一見,氣不打一處出,這哪是勞動鍛煉,分明成了破壞革命大生產(chǎn)!就把他們像趕鴨子一樣,從地里轟丁出來,紅著臉說:“怪不得老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們到底能干個啥?”正好這時,我們這一幫放牛娃,趕著一群牛打地頭經(jīng)過。大隊長一見,一拍腦袋瓜子,有了!這幫猴孩子,馬上就要復學開課了,他正為這事兒犯愁呢!要不,讓他們放牛去!
沒想到,他們一聽就來神了,幾個人湊到一起嘀咕了一會兒,其中,領頭的牛工就上前對著大隊長,拍著胸脯說:“給我們?nèi)鞎r間,好好地準備一下,我們一定會放好革命的牛!”
果然,三天后,四個人一大早就把牛兒手忙腳亂地趕上了春草葳蕤的山坡,沒過多久,就從山上傳下來一陣陣悠揚清脆的笛聲。正在田間勞作的社員們一聽,一個個伸起了腰,一臉稀奇地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怪了,村頭的大喇叭還沒開,這是哪兒來的這么好聽的曲子?可是,剛開始還好,沒過一會兒就潰不成調(diào)了。只見一群牛從山坡上撒著歡兒地往村里跑,他們四個人夾在牛群中,狼奔豕突,左攔右擋,茫然不知所措。
大隊長一見,連忙從田里跑了上來,吆喝一聲,牛兒才聽話地停了下來,接著又大吼一聲:“你們到底干什么?”原來,那一天,他們一聽說大隊長讓他們放牛,就一合計,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丟知識分子的臉了,一定要把牛放好。可是,怎樣才能把牛放好呢?極有文藝細胞的牛工頭腦里靈光一現(xiàn),一下子閃現(xiàn)出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一個畫面:在一個水墨畫般的山野中,一個牧童在瀟瀟的春雨之中,橫著一個短笛,坐在牛背上,牛兒正安靜悠閑地吃草。
看來,要想把牛放出境界,就得學會吹笛。于是,他們就一致推選由牛工跑幾十里山路,專門到縣城一趟,買回了四支竹笛。幸虧他們在上大學時,都是文藝骨干,吹拉彈唱樣樣精通??墒牵麄冊趯W校里學會的《折楊柳》、《梅花三弄》等笛曲,都是封資修的毒草,不能吹!他們只好臨時抱佛腳,練了三天《公社是個長青藤》、《社是山中一支梅》。牛工苦著臉說:“書上不是說,牧童橫短笛,牛兒吃草忙嗎?可是我們今天把牛趕上山坡,就開始吹,牛兒不僅不吃草,還一窩蜂地往回跑,咋就不靈了呢?”
大隊長一聽,真是哭笑不得,他笑罵著說:“你們這幫書生,真是個書呆,那書上的東西,都是像你們這幫讀書人瞎掰的,那放牛的孩子,宮、商、角、徵、羽五音都不懂,咋會吹笛子?他們是拿笛子發(fā)信號,一聲短,表示趕牛出欄,一聲長表示趕牛下山。虧你們想得出,對著牛吹這么長的曲子,牛不往回跑,才怪!”田里的社員們一聽,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他們四個紅頭肉臉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大隊長一見,就連忙從田里喊來了一個老牛倌,讓他帶他們?nèi)臁4箨犻L對他們說,如果連放牛都學不會,那就一邊涼快去吧,就當大隊里多養(yǎng)了四條沒尾巴的牛!在老牛倌的言傳身教下,他們總算能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順利地在早上把牛趕上山,傍晚把牛趕回來。
這一天,他們將一群牛趕到村外的河灘上,這里草肥水美,牛兒吃起來不抬頭。他們難得有半日的輕松,就一人抱著一本書,找一片樹蔭,埋頭苦讀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牛工突然聽到一陣老牛的狂哞,抬頭一看,只見生產(chǎn)隊里的兩條最強壯的犍牛,在河沙灘上擺起了陣,斗起了角,牛群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撥,圍在兩條頭牛的身后,哞叫助陣。他們連忙起身,拿著牛鞭趕了過去,想分開??缮锨耙豢?,大吃一驚,兩條牛揚著如椽的巨角,瞪著血紅的牛眼,抵在一起,頭撞得血肉模糊,八只蹄子刨得沙土橫飛,還勢均力敵,互不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