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錯過了太多,她67歲那年我才出世,在我們生命交集的16年里,她沒有留給我太多的回憶,印象最深的就是我每次到家時喊出那聲充滿甜蜜幸福的“奶奶”,還有她綻放的那個滿是深深皺紋的溫暖的笑容。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受到了無盡的寵愛和包容,人們都說奶奶最能溺愛孫女的。小時候很挑食,唯一愛吃的是她做的嫩嫩的雞蛋羹;我出生那年她種下了兩棵梧桐樹,陪我一起長大;小時候家里養(yǎng)了一群大白鵝,總愛追著剛剛會跑的我滿院子亂躥,把我嚇的晚上做噩夢,她毫不猶豫的把養(yǎng)了一年多的鵝全都賣了;四歲之前一直是光頭,她抱我出去,別人總認為我是個男孩子。這些都是她后來告訴我的,我沒有八歲以前的記憶,那些有她的珍貴記憶在不經(jīng)意間被其他一些東西替代了。
隨著我慢慢長大,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堅持要回老家。爸媽拗不過她,把她送了回去。我每年寒、暑假都會回家看她,每次回老家前,我會跑幾個超市找低蔗糖的餅干和老年人吃的米粉、奶粉。我為她做的,僅僅這些,雖然我能做的遠遠比這更多。
后來我長大了,還是經(jīng)常被她說教。我的很多做法都是她看不慣的,畢竟我們之間隔了半個多世紀。她不喜歡我總是跟爸媽無理的笑鬧,也不理解為什么我一個女孩子要去學跆拳道,甚至看不慣我頭上白色的發(fā)卡。我總是微笑著接受她的嘮叨,從不反駁,原因很簡單:我愛她,就像她愛我一樣。
當奶奶被救護車拉走后,那個我一直刻意回避的問題充斥著大腦:“如果奶奶治不好了……”就像一把泛著銀色金屬光澤的手術(shù)刀捅入心臟,伴隨著冰冷的觸感聽到骨肉撕裂的聲音。空氣一時間濃重得讓人無法呼吸,心里空落落得像個寂靜的墳?zāi)埂P杉t色的車燈在視線中消失,抬頭望天,一輪明亮的滿月靜靜掛在空中。
看到奶奶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我還是一直告訴自己,會好起來的,會好起來的。我在醫(yī)院呆了幾天,就被她趕回家學習。臨走前,奶奶說:“乖兒,別老掛牽著奶奶,回去好好學習,我這就好了。”我轉(zhuǎn)過身,不讓奶奶看到眼圈里打轉(zhuǎn)的淚。我每天都會給奶奶打一個電話,可是得到的回復(fù)多是奶奶正在睡覺,無論我什么時候打過去……一個月后,我想,我可以回去見奶奶了,我必須回去。
我下車后便直奔醫(yī)院,看到奶奶的那一剎那,轉(zhuǎn)身飛奔出病房,剛跑到走廊上就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為什么一直瞞著我!為什么不讓我回來??!”我沖著追出來的爸爸大吼。淚眼模糊中,我看到我心中那個最堅強的老爸眼中的淚?;氐讲》繒r,奶奶正在迷迷糊糊的嘟囔:“文杰呢?文杰回來了么?”我蹲在病床邊輕聲地說:“奶奶,我回來了,奶奶,你想我了么?我好想你。”
我的家族是醫(yī)藥世家,可我一直不喜歡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每天面對無法預(yù)知的死亡,會很壓抑吧,或者到后來就會麻木了。我不知道大哥在給奶奶下病危的時侯心里是什么感覺,我只知道那一刻,我聽到世界坍塌的聲音。
家鄉(xiāng)有個習俗,臨死前要回家。大爺提出讓奶奶回家,我腦中一片混沌,終于苦澀的吐出一句:“不能回去,回去就沒有一點希望了。”一陣讓人窒息的沉默。最終大爺說:“你奶奶連神志不清的時候都堅持要回家,我們不能讓她老在這里。”那是我人生最艱難的選擇,最后我妥協(xié)了。我走到奶奶床前輕聲說:“奶奶,我們回家。”穿過走廊時,旁邊一個混混似的男人戲謔的說了一句:“要死了?”我一個下劈對著他的頭部劈了下去,腿帶著呼呼的風聲,我在心里默默說,奶奶,我當初練跆拳道就是為了保護對自己重要的人,就讓我保護你,最后一次。
回家后,我半跪在奶奶床前一直說話,似乎是怕心中的話再不說出來就成了永遠的遺憾。我說,奶奶,我不再任性了,我會考上最好的醫(yī)大;我來治你的?。晃艺f,奶奶,等到我有了男朋友就帶回來給您看看;我說,奶奶,我還指著您以后幫我看孩子呢,快點好起來;我說奶奶,我還打算給你過84歲大壽呢,蛋糕都定好了……我一直說一直說,可是她再也沒醒來過,似乎只是一眨眼,便已陰陽相隔。
我一直恍惚的覺得,奶奶只是睡著了,總覺得把蒙在她臉上的那個白布掀開,就能看到她熟睡的面容,感受到均勻的呼吸。19號凌晨一點,天空開始下雨,越下越大,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突然轉(zhuǎn)晴,天空晴朗得一塌糊涂,湛藍的沒有一點瑕疵。院子里合歡樹的葉子落了一地,鋪在青石板的道路上。
奶奶死去十多天后,我才緩緩知道,那么至親的一個人,是真的不在了。我身體內(nèi)那一部分血的源頭,已經(jīng)枯竭了。
什么黃泉、幽冥,什么地獄、天堂,什么孟婆湯、奈何橋,以前這些我眼中的無稽之談,我現(xiàn)在情愿相信,就當是我這個懦弱者的自我安慰,愚人的自我麻痹,庸人的自欺欺人。我常想奶奶在那邊過得慣么?天氣涼了,她在那里會不會覺得冷?她總是感冒,總是流鼻涕,帶去的手帕夠用么?她會不會偶爾想起她的小孫女?那時她會有什么表情呢?是充滿欣慰的微笑,還是搖搖頭苦笑。
該想開吧,奶奶會在那邊活得很好??墒菫槭裁礃窍滦∨⒁痪涫煜さ暮艉白屪跇乔皶裉柕钠牌判v如花,卻讓我淚流滿面?我想起那個拄著拐杖站在榕樹下的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突然間明白,以后那聲“奶奶”,不會有人回應(yīng)了。以后是真的無法回應(yīng)了吧,否則怎會任我在她身邊跪到半夜,怎會任我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沒有再醒來。奶奶啊,你怎么舍得我難過?
奶奶去世后,我回過一趟老家。我走到大門時,仿佛又看到那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拄著拐杖在門口迎接我。推開厚重的大門,我一下子愣住了,七八只野貓一下子圍了上來喵嗚喵嗚的叫著。這些都是流浪貓,奶奶不忍看它們挨餓,就一直喂著,后來竟來了這么多。我蹲下身撫摸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貓:“她再也會不來了,你們怎么辦?會記得她么?會想她么?”院子里人去樓空寂,小時候奶奶常抱著我乘涼的那棵合歡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了,樹上的花落了一地,樹下青石板上長滿了青苔,屋前奶奶當年種下的那兩棵梧桐在一個風雨肆虐的夜晚被連根拔起,只剩下一些殘根。望著這個空空的院落,我在心里默念:奶奶,我回家了?你在哪兒?
我一直是一個很健忘的人,可是陪在奶奶身邊最后那些天的記憶,卻如同夢魘一樣揮之不去,回憶是痛苦的,可是無論如何痛苦,至少那時奶奶還在我身邊。痛苦如此積魂銷骨,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我總會在每一個煙雨朦朧的夜晚垂淚。今天是奶奶的百日祭,我終于可以說服自己坦然面對她的離開。
花開花謝,日升日落,月圓月缺,一代降生一代逝去,生命一直在周而復(fù)始的輪回中延續(xù)著。人的生老病死就像是草木枯榮,落雪般悄無聲息。春天萬物依舊會再次萌發(fā),陽光普照,冰雪消融。
我細數(shù)完所有的回憶,在鍵盤上敲出了這些文字和一首詩: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早發(fā),花落誰家?燕去巢空、故里鄉(xiāng)音,誰家炊煙未起?
曾將明月比佳期,夢歸叩門,何人還應(yīng)?淚染階苔、圓月初上,何故喚醒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