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鯉
這世上的事,只有你想不想,沒有值不值得。
一
傳說世間有“龍門”。每條鯉魚,都想找到屬于自己的龍之門。
可是阿鯉卻不這樣想。
自記事起,哥哥姐姐便總讓她去躍龍門,可是,龍門是什么呢?為什么她一定要去躍龍門?
哥哥說,龍門是所有鯉魚的目標和信念。
于是阿鯉困惑了,每個人都去做的事她就一定也要做嗎?所有人都讓她去做的事就一定是對的嗎?
她是為了什么,才去躍龍門的?
在遇見尚瑯之前,阿鯉一直都找不到答案。
尚瑯是名書生,一名懶散貪睡的古怪書生。
阿鯉第一次遇見尚瑯時,他正靠在樹干上打瞌睡,也不知是夢見了什么,一個翻身,就那樣直直地從樹上摔了下來。
“噗通!”
躲在一旁的阿鯉憋著笑,眼見那青衣書生只是茫然地摸摸頭,睡眼惺忪地打個哈欠,把頭一歪,居然又想睡過去。
他看上去與尋常書生似乎有些不太一樣,背后的書箱上竟掛著一張條幅,白底黑字,上書“天算”二字。陽光穿透葉縫打在他的側臉上,光風霽月一般。
阿鯉有些恍神,不由在樹下現出身形,見他輕闔的左眼瞼下一滴小小的淚痣,忍不住伸手去碰。
“別吵。”書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阿鯉覺得有趣,碰一下,再碰一下。
直到那人無奈睜眼:“住手行不行,”他看著面前的阿鯉,像是怔了一怔,“你是誰?”
阿鯉在他漆黑的眼底看見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個女孩兒,穿紅衣,挽游仙髻,她覺得挺高興,用手指指自己:“阿鯉。”
“噢。”書生沒什么興致地應了一聲,瞇著眼,仿佛還有點兒困。
阿鯉推了推他:“誒,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唔……尚瑯。”
“那我叫你瑯瑯好了。”阿鯉飛快地說,她眨了眨清亮的眼,伸手去摸尚瑯掛在背后的條幅,“這個是什么?”
“我的招牌啊。”尚瑯得意地解釋,“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名天算師。”
“什么是天算?”阿鯉支著下巴。
青衣書生微微一笑:“便是知天命的人。”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那太好啦!“阿鯉揪住尚瑯的衣袖,雙眼閃亮,“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回家的路?”
二
阿鯉說,她家住在七里鎮(zhèn)東面的大宅子里,院子里有奇形怪狀的假山,有很多花草,還有一棵漂亮的百年桃樹。
“樹下還有一個大水缸。”她補充道。
尚瑯很想告訴她天算師不是用來干這個的,可是看著女孩期待的神情,到底還是嘆了口氣。他站起身,拍拍衣衫上的灰塵:“走吧。”
“去哪里?”
“反正我也沒什么事。”他牽起阿鯉的手,感覺冰冰涼涼的,“就去七里鎮(zhèn)轉一轉。”
阿鯉說的大宅卻是鎮(zhèn)上有名的方宅,方員外年逾四十才得一女,名為筱婷。這方筱婷體弱多病,自幼患有心疾,亦是七里鎮(zhèn)眾所周知的事。
阿鯉帶著尚瑯偷偷從偏門進去,一路居然半名仆從也無,尚瑯正暗自猶疑,女孩卻忽然往廊下一指,“瞧。”
遠遠望去,庭院內桃花紛飛,桃樹下除卻水缸,還立著一名穿杏黃衣裳的女子,花瓣簌簌落在她烏黑的發(fā)上。清風拂過,她轉過身,一眼望見長廊盡頭的尚瑯,訝然紅了臉龐。
尚瑯皺了皺眉,回首一看,阿鯉不知何時竟不見了。
耳邊響起丫鬟的驚叫,接著方府家丁便圍了上來,尚瑯不慌不忙:“在下尚瑯,乃天算師也,敢問這位可是方家小姐?”
那女子用手帕捂著臉,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
“小姐近日是否時感無力,咳血次數增多,心疾發(fā)作時呼吸不過來?”
又點。
尚瑯淡淡道:“小姐已時日無多,還請且行珍惜。”
生老病死,不過都只是命數。
誠實一向是他的美德,但是顯然,這美德有時太過刺人。
尚瑯被趕出方府。
三
青衣書生在街角擺了個攤子,“天算”二字懸在頭頂,引來不少路人圍觀。
他卻著實有些不敬業(yè)。旁人若來問命,尚瑯只需輕瞥一眼,便能將那人數十年的前塵往事一一道來,但若問及破解之法,他卻只是笑而不答。
“天命不可違也。”
一來二去,前來詢問的人便漸漸少了。
阿鯉來時是第四天,尚瑯正趴在攤桌上小憩,感覺桌子忽地一沉,他頭也不抬道:“姑娘有何事?”
“瑯瑯,”紅衣女孩笑嘻嘻地歪頭,“謝謝你帶我回來。”
尚瑯抬眼,漫不經心地一笑,“不用。”頓一頓又道,“舉手之勞而已。”
仿佛對阿鯉當日的突然消失視而不見。
阿鯉坐在桌子上,晃著兩只腳,手里扯著衣擺下的紅穗子。
她問:“瑯瑯,天命是個什么東西?”
“這個嘛……”尚瑯似是想了想,“大概是過去的造作影響現在和未來……吧,就好比上天注定。”
“不懂。”阿鯉困惑地搖頭。
“你不需要懂,”尚瑯摸摸女孩的頭,微笑,“既已造業(yè),必有果報,世間之事大都如此。”
“那,天命不能改變嗎?”阿鯉認真望著他。
這女孩兒喜歡問為什么,仿佛對世間一切都感到好奇。她的瞳仁很大,看上去黑白分明,目光清澈純粹,尚瑯觸及到她的眼神,總覺得心里有一處地方柔軟下來。
他沉默許久,方道:“凡事都需要代價……一切都只看你的選擇。”
選擇。
阿鯉似懂非懂地去了。
四
時隔半月,尚瑯在七里鎮(zhèn)的名氣漸大,他雖不愿替人改命,預測的本事卻是數一數二的,雖然很多事他都堅持“天機不可泄露”,但天算師尚瑯的名聲還是慢慢傳了出去。
直到方府家丁再度恭敬地將他請入府中,方府家主在他面前老淚縱橫。
“尚先生,前段時間方某對您有所不敬,但還希望您能體諒我當時的心情……方某只有筱婷一個女兒……尚先生,求您無論如何救救小女……”
尚瑯負手立在堂前,臉上是淡淡疏離的表情。
他拱手作揖:“尚某盡力而為。”
后院的景色依舊,天藍草綠,院中桃花似乎開得愈發(fā)艷麗,底下水缸里靜靜游著一尾紅紋鯉魚。
方筱婷虛弱地躺在床上,距離半月前的見面,她看上去愈發(fā)蒼白,連起身行禮的氣力也沒有,時常捂著帕子便是一陣咳血。
“讓先生見笑了。”她歉意地一笑。
尚瑯為她把了脈,又查看了她往日喝藥的方子,提筆增減了幾味藥材,這才吩咐丫鬟們速去煎藥。
隔著珠簾,尚瑯不由想起方筱婷半月前的樣子,那時的她還如桃花般嬌艷,可如今,這朵花還來不及盛放,就要枯萎了。
一時卻也感到不忍。
他并非鐵石心腸之人,不過是對這生死之事看得淡些。知天命者,必看淡天命,對他而言,生死不過是一道輪回,短暫的分離后總有再見的一天。
可世人不這么想。
“生”是多寶貴的一件事,擁有時卻不甚珍惜。
尚瑯隨手翻開幾案上的書頁,迎眸便是一句“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方小姐平日愛看這樣的詩集?”
“那個不過是閑暇時打發(fā)時間用的……”方筱婷低低咳嗽了一陣,見尚瑯皺眉,她忙道,“先生若不喜歡,筱婷不看就是了。”
尚瑯嘆了口氣。
他的視線移向窗外,良辰美景奈何天,如花美眷葬流年。無人察覺,這里有一條生命正在緩慢流逝。
什么才是選擇?
五
深夜,尚瑯睡不著覺,索性披著外衣去院中散步。
月色皎潔,如霜銀般亮眼,尚瑯獨自行走在微涼的夜。此時更深露重,連鴉雀都已進入睡眠,他立在廊下,身形巋然,神色淡漠,仿佛已在這里站了近千年。
直到一道極輕微的“咔嚓”聲。
紅衣女孩坐在桃樹枝椏上,赤著腳,一下一下啃著手里的桃子,桃汁沾得她滿手都是,她猶自不覺,表情像在苦惱些什么。
尚瑯表情變得溫柔,他走過去,仰起頭:“怎么了?這么晚還在外面。”
阿鯉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瑯瑯,我不是人。”
“我知道啊。”他理所當然地答。
“耶?為什么?”
“哪有人類會忽然消失不見的。”
“噢,這樣……”阿鯉不解地看著尚瑯的反應,“你不怕我嗎?”
“我為什么要怕你?”他反問。
阿鯉咬著指甲:“可是別的人類一聽我是妖怪就嚇跑了。”
尚瑯淡淡一笑:“并不是說旁人都怕你,就代表我也非要怕你不可。”
“說的也是,你的想法和我好像。”阿鯉贊同道,“像我就不明白,為什么鯉魚一定要去躍龍門呢?”
“這樣說吧,”尚瑯沉吟了會,“你有什么想要實現的愿望嗎?”
“有!”阿鯉一絲猶豫也沒有,“我希望筱婷姐的病能好起來。”
尚瑯沉默了一瞬。
“那假如我告訴你,只要你躍過龍門她的病就能好,那你會去躍龍門嗎?”
阿鯉眨了眨眼,小臉苦惱地皺起來,似乎在做很艱難的決定,最終,她終于長長舒出一口氣,“會!”她追問,“這是真的嗎?”
尚瑯苦笑,“我只是舉例而已。”他頓一頓,“所以說,一切其實都取決于你的選擇。”
“不要做會讓自己后悔的事,就好。”
月光下,尚瑯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阿鯉的心跳漏了一拍,眼角瞄見對方左眼瞼下的淚痔,不由好奇道:“瑯瑯,你為什么會有淚痣?”
尚瑯一怔,他下意識地用食指撫上那粒淚痣,嘴角揚起一絲笑。
“誰知道呢,也許是我上輩子眼淚流得太多了吧。”
六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阿鯉的水缸被搬回了屋里。
方筱婷指著她對尚瑯說:“這是我?guī)啄昵霸谖鹣飺靵淼孽庺~,我叫她阿鯉,當時它還很小,現在都已經長這么大了。”
阿鯉很配合地在水缸里游了一圈。
方筱婷的身子越來越差,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刮倒。她已經不被允許走出房間,天氣冷些時,連開窗都不行。
她越來越多的時候都在沉默,或是微笑,只有在沒人的時候,才會與水缸里的阿鯉說幾句話。
“阿鯉,你說,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上天才這樣對待我?”
“我才只有十九歲……可是已經沒有未來了。”
“天命這種東西,真的是公平的嗎?”
阿鯉不能理解她的話,也不懂她的悲哀。
夜晚她化作人形去找尚瑯,覺得有點兒難過。
“瑯瑯,筱婷姐一定會死嗎?”她期翼地望著尚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辦法并不是沒有,只是需要一命換一命。
尚瑯最終選擇了緘默。
時間一眨眼就過去,方筱婷漸漸陷入了昏迷。
她清醒的時刻越來越少,需喝的湯藥卻越來越多,方府家主整日以淚洗面,就連伺候她的丫鬟也偷偷在暗處流淚。
每次心疾發(fā)作時,方筱婷整個人都痛得縮成一團,她大口大口喘息,眼珠凸出,模樣猶如一只瀕臨垂死的魚。
那一天,她的心疾又發(fā)作了,方府里又是一陣人仰馬翻,待到她的癥狀終于穩(wěn)定下來,方筱婷把所有人都趕出了屋子,一個人躺在床上默默流淚。
“我為什么要活著?”她喃喃自語。
方筱婷死的那天,是深秋,天氣已經很冷了,她裹著厚厚的襖子坐在床沿,難得好精神地拿魚食來逗阿鯉。
屋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連丫鬟都去煎藥了。
就是這個時候,她的心疾發(fā)作了,她捂著胸口慢慢倒了下去,臉孔因疼痛而扭曲,她一面喘氣一面流淚:“不要……”
雙手徒勞地在空中揮著,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
阿鯉焦急地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進來,終于按捺不住,化作人形一把抓住方筱婷的手。
“筱婷姐,你再等一下……”她有些語無倫次,“你再堅持一下就好了……”
方筱婷已經看不清眼前的誰是誰,她只是下意識地抓住對方,猶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要……”她死死地抓著阿鯉,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幾乎要掐出血來,“我還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揪著衣襟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阿鯉慌忙把一只手放在她胸前,試圖用法力讓對方撐久一點。
可這不過杯水車薪。
方筱婷張大眼睛,淚水源源不斷地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我好恨……”
她拼命拼命地張大眼:“我真的好恨啊……”
至死,她的眼睛都沒有合上。
自古天地七大恨,一恨年華早逝,二恨光陰難返,三恨世事無常,四恨人心莫測,五恨生無可戀,六恨死亦難安,七恨天地不仁。
最終只恨,天地不仁。
七
尚瑯再見到阿鯉時,她怔怔地站在桃樹下,原本孩子氣的發(fā)髻解了開,隨意凌亂地披在腦后。
她看上去像是有了一點兒不同,但具體有了什么改變,尚瑯也說不太上來。
一片桃葉悠悠地隨冷風飄落,恰好蓋在阿鯉睜大的雙眼上。
她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瑯瑯,”她的聲音輕輕的,“我的心好痛。”
尚瑯走過去,安慰地把手放在阿鯉肩上:“別太難過了。”
“為什么會這樣呢?”阿鯉取下那片葉子,拿在手里凝眸細看,“就算是往日因果,筱婷姐姐也沒有做錯什么啊。”
尚瑯無言以對。
“或許……或許她這世的苦難能換得她下世的幸福吧。”
“這是什么道理,”阿鯉笑了,她慢慢松開手,“我不信呢。”
桃葉打著旋兒,自她手中滑至地面,零落成泥。
這世上,再沒有那么一個人,會溫柔地在魚缸前給她喂食,和她講話了。
“瑯瑯,你說,這天上的神仙,有哪一個是專管人們命運的?”
尚瑯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唔,這樣說來,應是南斗第一司命星君吧。”他望著阿鯉,“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問問他……”阿鯉的臉上沒什么表情,音調卻異常柔和,“千百萬世人的命是命,筱婷姐姐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
“——你說呢,司命星君?”
阿鯉回到了勿溪。
時隔多年,她終于又站在龍門之前,看著水上那道橫亙天際的空虛之門,這一次她沒有猶豫。
“我以前,一直都找不到躍龍門的理由。”阿鯉輕輕地說,“怎樣都找不到,為此覺得空虛迷惘,所以我逃了,奄奄一息的時候,被筱婷姐姐撿了回去。”
“她那么溫柔善良的一個人,為什么最后卻非死不可呢?”
“筱婷姐姐說她好恨,我也覺得好恨,我好恨這種面對一切無能為力的感覺——于是我終于懂了,這世上總有些事是你必須去做的,是你不得不去做的。”
阿鯉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抹眼淚。
“所以,我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
八
尚瑯回到天府宮,翻出天命薄,細細地在上邊尋找方筱婷的名字。
度厄星君斗遙前來串門,顯得有些訝異:“你在找什么呢?”
尚瑯并不出聲,待他翻完天命簿,神情便有些古怪。
他沉吟良久,忽然問道:“你可還記得前段日子,西王母命我為龍吉公主改命之事?”
“記得啊,”斗遙雖有些莫名其妙,卻還是照實回答,“為這事你還和西王母大吵一架,最后還跑下凡去散心來著……也虧得是你,不然西王母早治那人罪了……”
“但我還是改了。”尚瑯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沉重,“天命難違,若想改變,向來是一命換一命,為了龍吉公主,我不得不改去另一名無辜女子的命運。”
那個人類,卻是方筱婷。
尚瑯慢慢閉上眼睛,感覺心底死寂一片。
——“你已經傷成這樣,為什么還要挑戰(zhàn)龍門?”
——“為了誰?為了什么?為何這樣死心不息?”
尚瑯走上輪回臺時,已有一人站在那里,大紅色綢衣被寒風靜靜吹動,剛長成的龍角還很稚嫩,眼神冰冷而沉靜。
“司命星君,別來無恙。”
尚瑯看著眼前渾身散發(fā)冷冽氣息的阿鯉,想起初見時那個純真懵懂的小妖,忽然覺得心痛。
“……龍三公主。”他喚。
阿鯉冷冷道:“星君可知,任何選擇都必須付出代價,這還是你教給我的道理。”
“所以我此刻才會出現在這里。”尚瑯淡淡道,“方筱婷的事,我難辭其咎,今日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交代?我要你的交代有何用?”阿鯉像是被刺痛,她后退兩步,“筱婷姐不會回來了,假使當初你選擇救她,也不會有今日這局面!”
尚瑯張了張嘴,但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阿鯉別過頭,閉眼,“多說無用。”
所以她沒有看見,有一滴眼淚順著尚瑯的淚痣悄悄滑落下來。
“對不起。”尚瑯嘆氣,忽然伸手去摸阿鯉的發(fā)頂,“別太責怪自己。”
然后,他跳下了輪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