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先生在讀"駱駝祥子",聊了幾句,他說了一句"讓我動了憐憫之心"。我的憐憫之心可能比大多數(shù)人都容易"動",讀書觀影動輒落淚;中年人的憐憫之心不大容易動,可見祥子之感染力。"駱駝祥子"看了也有好幾遍了,每次讀都有新的感受,現(xiàn)在也正在讀著,那就說說祥子吧。
祥子以拉車為業(yè),最大的夢想是能夠拉上自己的車。第一次攢下錢買了車,被當(dāng)兵的連車帶人捉了去。第二次虎妞給他買了車,虎妞難產(chǎn)死了,把車賣了,這才把虎妞給發(fā)送了。從那之后,祥子再也沒能拉上自己的車。一心只想買車拉車,以自己的力氣掙錢的祥子,那么好強的祥子,也開始慢慢走下坡路,開始喝酒,上白房子,去從前的老主顧家騙錢,包括他心中的"孔圣人"-曹先生。祥子,終于:敗了。
祥子不斷的遇到各種各樣的難題,車被大兵拉跑,錢被偵探騙走,人被虎妞挾制,每一個坎兒他都不能順順利利的過去,每一道坎兒都指著人生的底端。祥子缺乏思考的能力,又缺乏思考的材料。和絕大部分的窮孩子一樣,他愛錢;因為愛錢,所以發(fā)了狠的拉車掙錢,不管時間,不管早晚,甚至連拉一天一夜,更舍不得花一個字兒給自己的養(yǎng)病。上等車夫的本錢是身體。
他十八歲上在鄉(xiāng)間就失去了父母和幾畝薄田,進了北平;他獨個兒成長。他好強,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不上白房子,他覺著自己是上等車夫,他沒有朋友,也不交朋友。臨了事兒,他找不著一個能與他嘮嘮,給他出出主意的人,所有的話都只能圈在肚里。可他那肚子里的主意一旦打定,他就順著那條道兒走到黑,走不通了,就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顯而易見的,他相當(dāng)?shù)墓虉?zhí),當(dāng)然在某種程度上說,他認為那是骨氣,比方說就算劉四爺認了他做女婿,"咱還得去拉車。"
既沒有朋友,他也沒有長輩--那些經(jīng)過事兒的老輩的指導(dǎo)。他如同一個在黑暗中的人,只拿著一盞燈籠,于是他只能看到面前一點點東西;他既看不遠,也看不寬,眼光更不會拐個彎兒。他不問不學(xué),卻并非他不愿學(xué)也不愿問,而是他缺乏學(xué)習(xí)和請教的能力。白花花的現(xiàn)洋放進銀行,變成一個小紙本,上面三畫兩畫,幾個紅戳戳,哼"不是騙局,也得是騙局",銀行銀號是出"座兒"的地方,跟洋錢有什么關(guān)系;高媽勸他放貸,教他起社,他覺著現(xiàn)錢在手里比什么都穩(wěn)當(dāng),還有呢,咱不求人。他的耳根子是金剛石打就的。
他以為憑著自己的寬肩膀,扇面似的胸脯,兩雙大腳,就能跑出一條道兒--他想要的道兒,可曾想過東郊民巷的上等車夫們可曾是一出娘肚子就能搗持幾句洋文的。
這條路不易,即使是車夫也不能光動腿,不動腦子,不論是什么,活著就得動腦子,"憑心術(shù)吃飯"。于是祥子這個人,再湊上兵荒馬亂的年月,遇上各色早已把心掏出來換成大石卵的人,祥子就這么出溜下去。"壞嘎嘎都是好人削成的"。
他可憐,也可悲;他是很多很多在底層掙扎的人海中的一朵小浪花,還有很多跟他相似的浪花兒,那些"我們賣汗,我們女人賣肉"的人;那些生來已受了局限,未受過教育,缺乏思考能力,善良卻狹隘,以體力和本能苦熬的人們。
讀祥子,最易把祥子的一切不幸一古腦兒地推到"黑暗的社會",卻沒看到祥子這個人的點點滴滴,豈不是辜負了老舍先生的苦心?作品的好處之處正在于他沒有將一個人的命運全部歸咎于外界環(huán)境,周遭社會;而是一個人與周遭環(huán)境的"交流"而產(chǎn)生的效果。于是"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的產(chǎn)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老舍的小說中,我偏愛"離婚",卻更尊敬"祥子"。"離婚"是小智慧,"駱駝祥子"是大悲憫。祥子的一切心理活動,前后性格的每一次變化,都被細致的描畫,并且皆入情入理。作者就是祥子,祥子就是作者。這樣的作品需要怎樣的眼睛去觀察人,去體察人,去體會他們的一切,并且表達出來;而且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人群是完全不同于作者的人群。
據(jù)老舍先生自己說,寫駱駝祥子的最初動機,是有一次他聽到朋友們閑聊說,有一位車夫三次買車又三次丟了車,于是他有了寫一部小說的想法。老舍先生平時交很多的朋友,洋車夫,臭巡警("我這一輩子")。他并非為寫小說而與他們交朋友,觀察他們,而是抱著與他們打成一片的熱誠,和他們交朋友。這樣的掏心窩子,必能寫出真誠感人的作品,比如"駱駝祥子",它有愛,有美,有悲憫。而老舍先生的文字,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能說,若能學(xué)到其中十之一二已夠人受用。
據(jù)老舍先生說,1945年此書在美國被譯成英文,但是譯者擅自將悲劇結(jié)局改為大團圓,以迎合美國讀者的心理。在原作中,小福子死了,而祥子的信用已經(jīng)賃不到車,身體也不允許他在拉車。他的生活多半仗著婚喪嫁娶的儀式和規(guī)矩。而在譯本中,祥子把小福子從白房子中搶了出來,二人團圓。大概譯者認為美國讀者神經(jīng)比較脆弱,故改之。
現(xiàn)在讀老舍的人可能不大多了,想到這個未免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