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總說:“樹靠一張皮,人爭一口氣。”
奶奶還是決定要將家里的地全部都種滿作物,水稻也好,棉花也好,只要是能賣錢的,都得種上。這個決定是奶奶聽到別人家里比自己家里的田還要多但年紀比自己更大還在接著干農活的時候做的。在堂屋里,奶奶一邊數著剩余的糧食袋,一邊掂量著還余多少斤兩。糧食是在最熱的時候收的,已經放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邊角已經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奶奶看著這些洞,偷偷下定了決心,地,得種,氣,得爭。
奶奶在飄散著青草香的大清早就開始忙碌了,她把秧苗一打打的放在磨損不堪的籮筐里,彎曲的脊梁早已撐不起這樣的重量,可奶奶硬是咬著牙走到了離家三四畝地得田間,開始了上午的繁忙。鄉(xiāng)下的陽光是毒辣的,才十點出頭就已經開始烘烤著大地,奶奶一邊開心秧苗能有充足的陽光,一邊又在擔心著太陽帶來的熱量是否會讓水分散失。“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臉上的汗正在涔涔地往下淌,但奶奶這時候卻是最開心的,她仿佛能聞到秋日落葉飄滿地時的那一碗米飯香。
奶奶在年輕的時候是“地主”家的孩子,算不上是最好的生活,但每天填飽肚子的基礎上也還能有點余糧。當貧農的時代來襲,奶奶成為了時代發(fā)展背景下的助推者之一。奶奶從沒有怨恨過任何人,只是滿打滿算著吃盡每一粒糧食,節(jié)省每一張票根。奶奶就這樣在牙縫里硬生生省下來了兩千多元,蓋新房子的那天,奶奶一聲不吭地一張張數著,這是她對自己,對失去的美好生活,對未來的盼望的印證。全村的人那天都來喝奶奶家的喬遷酒,她枯黃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紅暈。我后來才知道,艱苦生活熬出頭的那一天才會帶來如此灼熱的暈染。
我因此覺得奶奶像塊石頭,堅硬到什么都傷不了。她甚至成為了我們小灣里出了名的硬骨頭:七十多歲了,還在田里忙活著,樂此不疲。有的時候頑皮的我想去鎮(zhèn)上買點好吃的,她也總是要陪著我一同走著去,每當我說要雇車一齊回去,她總會異常生氣:“年紀大了,你便看不起我了么?要不就同我一齊走回去,要不你就自己先回去。”于是在通往家里的這條充滿泥濘的小路上,總會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人牽著走,而小的那個總會把嘴巴撅得高高的。在家里,奶奶也總是在“唱黑臉”。她總是呵斥著爺爺不知道節(jié)省,要他將每一粒米都吃盡才罷休;她總是在母親提著大大小小的水果進門時念叨她不知又花了多少冤枉錢,非要母親恨不得再也不來這里才打止;她也總是在都要搶著用水的臨睡時間默默一個人提著一桶水去屋子外面洗漱干凈后早早的上床睡覺,不參與我們的聊天。我也因此覺得奶奶總是很掃人興致,總是瑟縮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從不會出來透一口氣。
然而我還是見到奶奶哭了。那是在小年的后一天,向來脾氣隨著奶奶的父親因為覺得奶奶管的太多而和奶奶拌了嘴,奶奶看著父親生氣的樣子只是不停地念著“老了,我老了。”在父親摔門進入房間的那一刻,奶奶的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但她只是抿著嘴巴,臉上的皺紋好像又多積累了一些,脊背也好像更加彎曲了。但奶奶就只是那樣靜靜地坐著,沒有再說一句話,像個倔強的小孩子一般昂著頭,但眼淚卻一滴一滴滑落下來。我知道她是很在乎風俗的,過年拌嘴預示著來年的壞運氣,因此我推測奶奶定是因為害怕來年的風水不好才會如此傷心。但是,后來我才知道,我徹頭徹尾地錯了:父親年紀小的時候生了一場病,奶奶由于生活貧困而沒能給他根治,覺得虧欠了父親許多,才會什么事都想著替父親多想一些。隨后我才明白,那是失去兒子的期望之后對自己曾經未能做到的事情而流下的悔恨的淚水。我那時才真正明白奶奶為什么爭氣,她不是在為自己爭氣,而是要在不甘的命運中為自己的兒女爭出一片天地來,庇護他們慢慢長大。所以再到后來,老家的門口總會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和一位老人聊天,奶奶其實大多時候都聽不懂我在說什么,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的笑,展開那歲月雕刻出的層層疊疊的皺紋,念叨著“那就好,給奶奶爭氣了”,我就會覺得,我像是層層年輪中的一個環(huán),擁擠得那么心安。
奶奶爭氣了一輩子,在她七十歲的這年,父親給她翻修了舊屋,將整座屋子重新拆掉,重新開始。奶奶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一般,忙前忙后,計劃著哪間屋子是給我留著的,哪間屋子是給父親和母親留作歇息。新屋落成的那一晚,奶奶笑的特別開心,等賓客散去,她高興地整理著賓客們留下的飯菜,但只有我知道,將近一周,奶奶和爺爺的食物全部都是這些了。奶奶節(jié)儉了一輩子,她看不慣將沒吃完的食物就硬生生丟進垃圾堆里,這是她活了大半輩子,在牙縫中節(jié)儉著養(yǎng)育了兩個兒子遺留下來的骨氣,我們便都隨她去,只是背著她將飯菜偷倒掉一些,又放進冰箱里——習慣也終究會敗給磨滅的記憶力。
我曾經問奶奶,什么叫爭氣?奶奶瞇著眼回答我:“不要被自己看不起。”我知道,奶奶在艱難的生活里給自己爭出了一片小小的天地,這天地足以容納下我的父親、我、甚至是我以后的孩子。爭自己的一口氣,命運才會被你拿定。
奶奶,我記住了,請一定等我爭出天地后再來看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