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扶桑開得正好。
搬家那天,就發(fā)現(xiàn)院中種著幾株扶桑樹,亭亭地立在那里,雅觀而大方。那個黃昏,母親告訴我,扶桑開得慢,花期之長,幾乎季季可見。遠天暮光瓢潑而下,我望向被逆光襯得熠熠生輝而更加風致的扶桑,心里暗想,也正因為如此,它才能在四季更迭中守得住這樣長久的花期,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安然佇立著,緩開緩落,始終淡定從容,不驕不躁吧。
如今在心中粗略地一算,三年多我都生活在這一方小院中,無論晨風暮雨,都有這些扶桑樹作陪。每當從一旁走過時,步履都不自覺地放慢了一些,甚至感覺連臉上都帶了若有若無的從容笑意。我不清楚個中原因——或許是因為母親的話,抑或是扶桑本就帶有那樣一種嫻靜溫婉的氣質(zhì),感染到了我:它在流轉(zhuǎn)的光陰中靜靜地生長著,無論外界如何喧囂紛擾,都自守一份寧靜優(yōu)雅。
若是在晴好的午后,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常會坐在院中看一本喜歡的書,頭頂恰好是那一樹繁茂的扶桑。浮云悠蕩,陽光透過枝葉間隙泉水細流般瀉下,在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輕盈躍動間,總讓人疑心那是春末的蝴蝶,隨時會振翅而去。偶爾會有長風浩蕩而過,掀動書頁發(fā)出細碎的摩挲聲。想來古人說的“有清風明月知此音”,也不過如此。當看書看得累了,我便抬起頭來,看一會兒扶桑。于是每每會感慨于這樣雅致的場景,只道流光靜好,歲月安然,成長過程中那靜水流深般的獨特魅力也展露無遺。
即便是待在家里,坐在書桌旁,不論何時,只要我站起身往窗外看去,也總能看見那些扶桑——大朵大朵地開著,淡黃和粉白的花色,與葉片一起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切都美得恰到好處,絲毫不見嬌柔,似極了那明麗的青春,在哪里都能綻放一個春天。當看得多了,竟然覺得時光泛起了幾絲柔和的色澤;一次次的,連成長的步調(diào)似乎也被感染得愈加緩慢而優(yōu)雅起來了。
就這樣,流年似水潺潺而過。每每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很多來時的路已然成了煙水遼闊的江湖,很多人和事在歲月的洗禮中,也都成了在水一方的伊人往事,分明就立在那里,卻是道阻且長,再難追溯而至。而那些扶桑、那些成長過程中清淡的歡愉,卻始終在漫漫的時光中清晰并鮮明著,無關(guān)風月,未曾遠離。
我的確是向往扶桑那一種緩慢而優(yōu)雅的成長姿態(tài)的。鮮少為外界喧囂所干擾,自守本心,以這樣的一種姿態(tài)用心去感受成長中的靜水流深,像極了唐詩中所寫的“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的意境;也像極了吳越王錢镠對其夫人所寫的“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的情態(tài)。就如同讀一本書、聽一首歌,甚至是邂逅一句詩、一首詞,始終都不驕不躁、從容舒緩。一顆心,可以承載萬千思緒,細致入微,亦可以做到物我兩忘、澄凈空明。以這樣的一種姿態(tài)去成長,我的步履是放達的,目光是遼遠的。
父親亦是愛極了那些扶桑的。他最大的愛好就是來我的房間,選一個好的視角對窗而坐,恰能看見扶桑在陽光下?lián)u曳生姿,便開始靜靜品茶。
父親曾說,茶和花具有相似的特質(zhì),都是要品得慢、開得緩,才能守得那一種優(yōu)雅。我雖不太懂品茶之道,賞花卻也是經(jīng)常的事,尤其是賞那些扶桑。父親說的道理,從中細細思索,頗得幾分滋味:緩慢是意識上的,優(yōu)雅是形態(tài)上的,它們包含的范圍其實很廣,是從容的心境,是睿智的眼光,是寧靜致遠,是高山流水。它們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也便成了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境界,融進了人的談吐里、行為里、氣質(zhì)里,人生便會因此更加絢爛,到達一個新的高度。
記得去年去杭州游玩,在某個晚上與父母同去拜訪了當?shù)匾粋€同樣喜歡品茶的朋友。父親說他已經(jīng)到了不惑之年,但我卻始終難以相信——歲月并沒有在他的容貌上留下太多痕跡,連他的眼神也閃現(xiàn)著年輕的神采,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活力,卻也有年輕人少有的篤定與從容,令我至今難以忘懷。
那時,他正坐在巨大的落地窗邊品茶,邀我們在用紅豆杉雕成的茶海前坐下。音響里正播放著我所不知道的音樂,卻是我所喜愛的那種感覺,舒緩而優(yōu)雅,淡淡回旋,散入如水的夜色中。朋友是個健談的人,在裊裊的茶香里與我們講他從前求學的過程,講他的奮斗,講他的旅行,講他曲折卻也快樂的生活,講他所喜愛的音樂和茶道……講到興致處,他會露出愉悅的微笑,眉宇舒展,落成優(yōu)雅,如同萬水千山過后的一池澄澈靜水,微風過處,有漣漪向遠方緩緩漾開。我能看得出,他是一個生活的智者,在成長路上緩慢而優(yōu)雅地走著,將一切的良辰好景抑或是斷井頹垣都納入胸懷,沉淀為歲月所留給他的最豐厚的饋贈,歷久彌新。
那個夜晚,我倚窗向外望去,十五樓之下是一個繁盛而擁擠的世界,燈火通明,車如流水馬如龍。許多人在埋頭匆匆走過的時候,是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里,一個走過四十載風雨的人,正在以這樣的姿態(tài)回憶他成長的過程。
于是,在看過了這么多人事景物之后,我不禁想:人,究竟該用什么樣的心境去適應生活,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面對成長?
答案似乎散落在了漫漫的時光里,印在了我走過的深深淺淺的步履里。時光流逝永無止境,我的步履亦在向遠方堅定地邁進。
后來從杭州回到了那一方小院,父親仍是經(jīng)常到我的房間里來品茶、賞花。歲月靜好,每每得了空閑,我一面和父親談天說地,一面倚窗向外望去——那里,陽光瀲滟而下,扶桑開得正好,在暖暖的微風中搖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