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這樣站在母親身后,第一次這樣一遍又一遍梳理她已經(jīng)花白了許多的頭發(fā),每一根發(fā)絲都在陳言往事的艱辛,都在吐露昔日生活的窘迫。而這一切覺察,只在成年后才體會得深刻。記得很多年前,母親是卷曲的黑發(fā),再倒回更多歲月,那發(fā)齊腰黑亮。如今是印象中外婆的發(fā),一片白,像冬雪的冷寂。
幫母親裹好發(fā),便匆匆去了村頭浴池。目送她離開,屋中瞬間安靜,很多聲響仿佛被放大一般。眸中出現(xiàn)了一位老者的背,一個蹣跚的身影,那身影爬上月臺,走進車廂……直至這一切都在眼前氤氳成一幅往昔的畫。母親變了,再不執(zhí)著于從前的倔強,她開始慢慢聽取兒女的建議。即使嘴巴尖利,行動卻總會表現(xiàn)出緩舒的態(tài)度。一想到這點,心下就是隱痛。持就了半輩子的秉性為兒女仍要去掰扭。母親從不愿吐苦,我知道,很多時候,她是在獨自舐傷。
臥在母親燒得滾燙的暖炕,心頭蕩漾著無以名狀的幸福。那是久違的兒時的心旌,那是疏遠了多時的經(jīng)年之念。無論眼前的小家如何搬遷,母親的熱炕永遠是心頭的記念和牽掛。就像大樹扎于泥土中深深的根系,無論風(fēng)搖雨淋,都無法撼動絲毫。于是,我理解了老舅說得那番話,理解了他立在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屋前揪心的痛。從前,他流著汗,使盡了氣力,在大太陽下辛勞。為老人,為兒女,也為自己。這許多年的許多故事,都發(fā)生在這里;這許多年的許多難坎,都從這里邁過……以后,他要到哪里去找那些年輕的日子。說這些難受的話,老舅一度休克的身體剛恢復(fù)。一個老人家全部的愛,在那渾濁的老眸中隱隱閃現(xiàn)。
抬起頭,從正屋窗戶望去,再也不會看到那沒有遮擋的一汪“藍水”。風(fēng)經(jīng)過時,云用自己的身姿提示。鳥兒飛過時,留下可愛的弧線。仿佛被遺棄的這許多林立的樓房,空洞著無數(shù)雙深邃的眼,是在祈求憐憫,抑或在暗示憤怒?但我知道,它曾經(jīng)作為無數(shù)希望的存在已經(jīng)不似先前般矚目。如今,人們再不對它有任何興趣,似乎它本就矗立在那兒。它是這里的新生兒,卻帶著老者的容顏。
舊與新,老與少,在生命中交雜著帶給人們不同的喜悅和留戀,仿佛那藕絲斷連的凄楚和無奈。一度以為消失了的,便永不再現(xiàn),一度以為衰老了的,便永不修復(fù)……但在母親和老舅眼里,我看到了生命中可贊的逆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