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中,總會有多多少少令人感到愧疚的事。而這些事,又習慣性地被分為兩種:一種可以被挽回的,而另外一種則是永遠的遺憾……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到外婆家吃飯,正趕上長居外地的老舅媽來訪。一進門,我便見到一個長著黑圓臉的老婦人坐在沙發(fā)上,老花鏡后面的黝黑雙眸隱隱閃著光。外婆和大姨都在廚房里忙碌,菜板乒乓作響,誘人的香氣溜出廚房,在客廳里氤氳著。身材短胖的老婦人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目光呆滯,我出于禮貌向她問了個好,她也只是呵呵地干笑。
“她是什么人?。?rdquo;我低聲問客廳中的爸爸。
“你的老舅媽呀!”爸爸十分詫異地反問道。“你不記得了嗎?”
“呃,那個……”
“唉,我們家親戚太多了,她記不過來。”爸爸微笑著向老舅媽表示歉意,她干笑了幾聲表示回應(yīng)??磥?,她并不聾。
晚飯時間到了,我們圍坐在餐桌旁,靜靜地等待消滅著自己面前的飯菜。我看老舅媽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椅子上,表情落寞,目光無神,便謀劃著發(fā)起一場關(guān)于她的談話,老人們都愛“憶往昔”懷舊,如果跟她聊一聊她自己的青春,一定能讓她興奮起來,多少找回一些當年的活力。
我構(gòu)思好措辭,剛要開口,卻將話咽了回去,覺得自己這樣關(guān)心一個老人,似乎不太恰當。“這樣說總不太好吧……怎么講呢……不如不說吧。”我心里努力地替自己找著借口,“對了,老舅媽是不是只聽得懂閩南話?”
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牽強,于是安慰自己:“沒關(guān)系,等我飯吃完一半,再講也不遲。”
外婆端著菜出了廚房,我們家頗具傳統(tǒng)的“晚餐閑聊”正式拉開了序幕,內(nèi)容一如既往,還是關(guān)于我的日?,嵤拢g或插入一些外地求學(xué)的表姐的新聞。家人們紛紛熱情地為我夾菜以表示寵愛,可我卻發(fā)現(xiàn)老舅媽的碗里空空如也,親情的陽光并未普照大地,至少沒給她一個老人應(yīng)有的溫暖。
我心里一涼,想為她夾菜,想跟她聊她的過去,想給她溫暖,想告訴她這個家里還有人關(guān)心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的飯已經(jīng)吃了一半了,我感到自己有無數(shù)的話想對她說,可話到了嘴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確,一個說慣了“謝謝”的人,是很難說出“不用謝”的。
這些話,還是由懂閩南話的人來說吧。
不一會兒,飯吃完了,一家人說說笑笑地道別,約定了明晚再來吃飯,還不忘叮囑我早點寫完作業(yè),卻全然忘記了那個呆在沙發(fā)上的黑圓身影,那深藏在老花鏡下的渴望關(guān)懷的眼神。
臨走前,我向老舅媽道別,她竟回以一句標準的普通話:“再見。”
標準得不帶任何口音。
我掩了門,不敢再看,也不敢再想,只想趕緊離開。
這之后的兩三天里,我沒少在外婆家看見她,看見她或一個人呆坐在沙發(fā)上,或緩緩地徘徊在高大的家具之間。我一次一次地看見那個矮胖的身影在我面前走動,卻始終下不了決心開口。
“沒關(guān)系,”我不斷地安慰自己,“我還有時間,還有下一次機會……”
可是一天中午放學(xué)后,我沒再看到那個黑而圓的身影。我向外婆詢問,得到的回答卻是:“她在廈門看完了眼病,就回老家了呀。”
眼??!怪不得她老是看上去目光呆滯??墒?,她走了,誰來跟她聊自己的青春往事呢?一個丈夫故去的女人,誰來給她安慰呢?她年事已高,又住在外地,見她的機會可謂是見一次少一次,“這一次”的遺憾,也許已經(jīng)沒有“下一次”來彌補了。
與家人相處的時間,總令人覺得來日方長:反正婆婆媽媽的嘮叨天天都有,孝敬的機會多的是,又何必太在乎呢?于是我們頂嘴、我們忽視、我們反抗家人的每一句話,心想著自己還有的是時間,不著急。可當我們真正想要關(guān)心他們時,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有些事情,做錯了,就永遠無法挽回,比如青春,比如親情。
我的這份愧疚,也將伴隨著我度過終生吧。
謹以此,獻給我熟悉但又陌生的、親愛的老舅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