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奧威爾(1903——1950)憑借《動物農莊》和《一九八四》在世界文壇確立了自己的位置,可作為以奧威爾為筆名所出版的第一部書——《巴黎倫敦落魄記》卻似乎沒有得到評論界和讀者的足夠重視。公允地講,跟《動物農莊》的辛辣諷喻和《一九八四》的直指人性比照起來,《落魄記》在寫作技法和思想深度上確實欠了一些火候,但作為一名中產階級出身的作家,他一開始選擇摸索和體驗巴黎底層的生活,并以此為基礎所作的一部傳記式記錄卻值得關注。
好多評論家都把早期的奧威爾和薩克雷、勞倫斯作過比較,我對這兩位文壇巨擘了解不深,自是不敢妄加評判,可我會想到狄更斯,他也是寫巴黎和倫敦、寫社會底層生活,寫得如此真切、如此精湛,幾近至善的地步,至少就所謂“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而言,這么評價他并不是簡單的蓋高帽。于是乎,一個世紀后再出現(xiàn)一個奧威爾,似乎意義不太大了。實則不然,狄更斯和奧威爾處在不同的兩個時代,關注社會的方式也有顯著的差異。前者是寫實主義的,后者更像是一個充滿奇幻的預言家,游走于人類社會和動物王國之間,目光伸延到半個世紀后的未來社會??深H為有趣的是,正是寫實的狄更斯,總是在小說末尾來上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更像是宣講一種道德寓言;而正是奇思的奧威爾,卻在虛擬的世界中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無比真實的世界。因此,奧威爾始終是立足現(xiàn)實的,取何背景只是操作手段的考慮,最終還是為了讓這現(xiàn)實更加撼動人心、開啟心智。而本就取自真實經歷的《落魄記》,也就愈發(fā)顯得直抒胸臆、富含揭示意義了。
在這部描寫貧困生活的著名作品中,奧威爾向人們展示了貧窮的真正含義。主人公的霉運從所住的旅館被一個意大利人偷竊開始,當時口袋里只剩下四十七法郎,這顯然已經非常不妙了,“即便不是赤貧,也處于赤貧的邊緣了”。聰明的讀者或許能夠猜測出,這必定是一個講述生活水準每況愈下的故事,可卻不曾料想,甫一開篇就會這般凄慘,不免要心生疑惑:后面尚有厚厚的幾百頁,居然真的能再窮下去嗎?究竟還要怎樣地存活?不錯,奧威爾便把這種生活硬生生地擺在我們面前:拼死拼活地打工、當衣服、乞討、接受救濟……實在沒的吃,就索性躺著不動彈,于是生活已不成其為生活,僅僅是保全性命而已。能將這種遭遇寫得如此觸目驚心又不失真實,非親身經歷所不能,所以說,奧威爾不單是觀察者,更是體驗者。這等生活,僅是依照原樣敘講已能令人多有慨嘆,再經由奧威爾客觀、深沉的筆觸,自是格外地感動人心。
巴黎的日子雖說潦倒,可畢竟只是腸胃的受苦、身體的困頓,比較起來,英國的收容所對人的精神的囚禁和折磨來得更為可怕。由于制度上的不合理(在一個收容所只能呆一晚,而且在里面無所事事,以至于干活兒居然成了一種樂趣),流浪漢和乞丐的境遇無法得到切實的改善,只能忍受著恥辱和乏味?!白罡镜囊稽c是,他們的痛苦根本沒有意義,過著難以想象的悲慘生活卻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沒有一種生活比從一個監(jiān)獄到另一個監(jiān)獄,每天花十八個小時呆在屋里、走在路上更無聊的了”。而他們之所以承受這些懲戒,僅僅是因為當權者認定:務必要使下等階層保持忙碌,否則他們就會變成滋事生非的暴民。實際上,奧威爾在這里已經開始從人的心理和意識角度考察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問題了,因為他注意到,對思想的操控遠甚于對肉體的束縛,而這些思想在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更為充分的體現(xiàn)。
跟后期的《動物農莊》及《一九八四》不同的是,這部自傳式的作品不含有任何隱含的象征和諷喻,而是平鋪直敘,有話就講。有時,他似乎生怕讀者還沒徹底通曉自己的主旨,于是干脆打斷所述故事,直接評頭論足起來(這當然同所謂“元小說”的插入式議論是兩回事),甚至在最后幾章整段整段地抨擊對流浪漢態(tài)度的不公,并提出了自己在社會改良方面的建議,活脫脫一份社會調查報告,無怪乎批評家弗里德里克·卡爾聲稱,奧威爾作為新聞記者或社會歷史學家的成分要遠大于藝術家的成分,或者說,他在歷史紀錄和藝術創(chuàng)作中往往顧此失彼、不得兼顧。 共2頁,當前第1頁1